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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盈光
我非常確定弟弟希望我早點死掉。
我沒有被害妄想，也不是要誣賴小杰，指控他是個沒心沒肝、沒血沒淚的弟弟，如果不是剛才偷看他的日記，我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親弟弟會有這種想法。
好啦，我知道偷看別人的日記很缺德，偷看弟弟的日記更是罪無可恕，擺明了就是背叛弟弟對我的信任。但是自古以來，有哪位英雄豪傑抵擋得了好奇心的誘惑？
我並不是要把偷看日記的行為合理化，我只是想說，人都有好奇心，而且人都是軟弱的，更何況剛才發生的事純屬意外。我明明不想看的，真的，我雖然偷偷把小杰藏在床底下的日記拿出來，不過坐在書桌前天人交戰好久，最後還是抵擋不了良心的譴責，於是打了退堂鼓，但是那陣風……
要怪就怪那陣風。
氣象報告說強烈颱風會在今天深夜登陸。現在才下午五點，天空已經烏雲密布，平日趾高氣昂的驕陽也屈服於颱風的威勢，不知跑去哪裡躲起來了。強風橫行馬路，塵沙和紙屑被高高捲起，再被拋到好幾公尺遠的地方，囂張的風一定是見到書桌前的窗戶沒關緊，嘶吼一聲後趁機闖了進來，在房間肆虐。書桌上的日記被吹亂了，往後連翻了好幾頁，最後在某一頁停了下來，我眼角的餘光被其中某一行字緊緊吸住，這幾個可怕的字讓我拋開道德的束縛，把罪惡感踢到一旁，迫不及待地看下去。
我希望哥哥早點死掉。
我是說真的，我希望小毅早點死。
小杰是真的這麼寫，白紙黑字，罪證確鑿！
這幾個潦草的字跡如同燒紅的鐵塊烙印在我心版上，我的心被燙得發疼，背脊卻陣陣發涼，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小杰是我的雙胞胎弟弟，是我的分身，是全世界最親密的人，他怎麼會有這種念頭？
哎喲！左側的小腿抽痛了一下，我咬緊牙關，俯下身去想按摩一下，這才想到小腿裹著又厚又硬的石膏。
一個月前，我不小心跌下樓梯，摔斷了腿，結果就成了這副德性，走路必須撐拐杖，一拐一拐的。今天仍請病假在家休養，這一個月下來，大部分的時間只有我一個人在家，原本以為這是偷看小杰日記的大好機會，心裡暗自慶幸著，沒想到目睹的內容讓我完全笑不出來。
我和小杰今年都是十四歲，我們是單親家庭，媽媽是藥師，在一樓的店面開了一間藥局。她是宗教教育的系負責……唔，曾經是啦，現在已經不是了，這一切都要怪小杰。
這小子在聖餐禮的時候躲在教會的廁所抽菸，結果被管理員逮到，媽媽顏面盡失，當天就引疚辭職，沒有人慰留她，因為大家都公認全教會最壞的小孩是系負責的兒子。
唉，小杰怎麼會變得這麼壞？以前的他不是這樣子的，我們小學的時候都是乖寶寶，領過模範生獎狀，而且兄弟無話不談，但是最近他對我的態度大不如前，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變得這麼疏離？
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參加少年班特別聚會，傳道大嘆教會缺乏工人，尤其國外的傳道嚴重不足，我們當年不知天高地厚，為神大發熱心，不約而同地立志將來要獻身當傳道，人家說雙胞胎有心電感應，也許是真的。
當小杰知道我也有獻身的意思，眼睛瞪得大大的，對我說：「你也想當傳道？學我！」
「我哪有學你？是你學我！」
「是你學我！」
「亂講，是你學我啦！」
在旁的輔導老師們莞爾一笑，說：「你們這對雙胞胎還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將來一定會是很有默契的好同工。」
我對小杰說：「我們就這樣說定了，將來一起當傳道，為主耶穌傳福音，如果我是彼得，你就是安得烈。」
小杰噘起嘴唇，不太滿意，安得烈似乎平凡了點，他歪著頭想了想，隨後笑說：「應該這麼說，如果你是亞倫，我就是摩西，我們是最佳兄弟檔。」
「喂！憑什麼你是摩西，我是亞倫？」
「因為亞倫是哥哥，摩西是弟弟呀！」
小杰就是喜歡耍嘴皮子，我也懶得和他爭下去，我們從小感情就很好，雙胞胎嘛！我們外表長得一模一樣，就連媽媽有時都分不出哪個是小毅，哪個是小杰，我們常常穿起一樣的衣服，和大人玩「猜猜我是誰」的遊戲。
當然，我們也常常吵架，有時我揍他一拳，他踹我一腳，不過我們冷戰的紀錄從來沒超過四小時，不管我們吵得多兇，最後都會和好如初。
然而，升上國中之後，一切都變了。
我和小杰被分到不同的班級，有了各自的朋友，我的運氣很好，班上同學都很好相處，老師也很和善。小杰就沒那麼好運，他的數學老師聽說很機車，理化老師也很兇，班上還有幾個素行不良的惡少，而導師等著退休，整天只會喝茶看報，什麼都不管。
國一下學期，小杰的成績一落千丈，而且交了壞朋友，他常常翹課泡網咖，動不動就和同學打架，是訓導處的常客，我曾經在他的書包裡發現香菸和打火機，還在他身上聞到酒味，我不敢向媽媽打小報告，媽媽平時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我不想用這些事讓她操心，打算私底下勸一勸小杰。
第一次，我說之以理。
「小杰，抽菸和喝酒對身體不好，也違反校規，你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就要跟媽媽說了。」
他瞟了我一眼。「說啊，去說啊！」
我不敢說。
幾天後，小杰和朋友去逛夜市，回來的時候竟然頂著一頭綠色的頭髮，左手背多了一個刺青，是一個咧嘴而笑的骷髏頭，眼睛還是血紅色的，小杰直嚷著「酷斃了」，媽媽則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第二次，我動之以情。
我苦口婆心地勸他：「你知不知道媽媽有多辛苦？她要工作，還要照顧我們兩個，根本忙不過來，你不要再讓她操心了。」
「照顧我們兩個？」小杰冷笑說：「我看是照顧你比較多吧！你說想吃西班牙海鮮燉飯，媽媽昨天就買一本食譜做給你吃，但是只丟給我一個冷便當，你自己說，誰佔用她比較多時間？」
「喂！你昨晚在網咖待到十點才回家，有東西給你吃就不錯了，媽媽說以後你如果再那麼晚回來，就不煮飯給你吃了。」
「沒關係，我可以吃泡麵，反正媽媽只關心你，才不會在乎我拿什麼當晚餐，她最偏心了。」
「你怎麼說這種話？」
「我說錯了嗎？我考不好，她就把我臭罵一頓，你考不好，她就說沒關係，盡力就好。她買最新款的iPhone給你，但是沒收我的手機，這公平嗎？」
「誰叫你聚會的時候一直玩手機，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幾個星期後的靈恩會，小杰在領聖餐的時候跑到教會的廁所抽菸，結果被逮個正著，小杰這麼壞，竟然還有聖靈，真是不可思議！聖靈住在這種人身上，實在太浪費了，媽媽暗地裡不知為小杰流了多少淚。
第三次，我忍無可忍，威之以勢。
我揪著小杰的衣領，厲聲斥喝：「你知道媽媽每天晚上為你流淚禱告嗎？如果你再傷媽媽的心，我絕不饒你！」
他撥開我的手，瞪我一眼。「怎麼？難道你就沒傷過媽媽的心？少擺出大哥的架子，你不過只比我早出生一分四十秒而已。」
我掄起拳頭要揍他，如果爸爸還活著，應該也會這麼做，誰知小杰絲毫無畏懼之色，還對我挑釁：「打啊，你瘦巴巴的，就算被你打一百拳，我也不痛不癢。」
「如果你是亞倫，我就是摩西，我們是最佳兄弟檔。」這句童言童語在這時想起來分外扎心，冷漠和衝突像一道日漸加厚的牆，把我們隔得越來越遠，我們已經無法回到從前了嗎？
這一個月來，我越來越不懂小杰的心，他的行為開始變得很古怪。
第一，他不知哪根筋不對，突然把那頭綠色的頭髮剃光，頂著一顆光頭回家。
第二，小杰放學後的行蹤成謎，我接到幾通補習班打來的電話，說小杰最近放學後都沒去補習，他到底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和哪些人混在一起？
第三，最奇怪的是，原本我和小杰的關係形同陌路，一天講話不超過五句」。最近他突然對我熱絡起來，每天晚上都會泡咖啡給我喝，還特地端到我面前，我原本以為他有求於我，要拜託我不要把他翹課的事告訴媽媽，但他什麼都沒說，把咖啡端給我之後就走了，完全沒提到補習班的事。
為了要查明小杰這一連串怪異的行為，我才打算偷看他的日記，希望可以找出一些蛛絲馬跡，現在我一頁一頁翻著他的日記，讀著他最黑暗、最不為人知的想法，讀著、讀著，我的心一陣冷，一陣熱，又隱隱作痛。
外頭轟隆一記響雷，震下了我掛在眼角的兩滴淚，滴答一聲，落於紙上，原子筆的墨水微微暈開，我擤擤鼻子，叫自己要振作，算算時間，小杰也快回家了，時間有限，我把淚一抹，繼續把手上的日記翻下去，殊不知後面的東西更是怵目驚心。
哥哥昨晚又熬夜寫小說了，媽媽叫他睡覺，他不肯，還泡了一杯咖啡提神，真是的，只不過上回僥倖得到一個文學獎，他就自以為是二十一世紀的莎士比亞，還妄想拚年底的青少年科幻小說獎，別作夢了！
我假裝好意泡了一杯咖啡給他，還端到他面前，服務夠周到吧！哥哥很笨，竟然還對我說謝謝，他完全不知道我偷偷在咖啡裡放了兩顆安眠藥，安眠藥的效果很好，哥哥喝下去之後就倒頭大睡，小說也寫不成了，反正他寫的爛小說也不會得獎，別浪費時間了。
除此之外，我還加了一顆……呃，忘了名字了，反正就是那顆M開頭的膠囊，我趁媽媽在藥局櫃檯結帳，偷偷從櫃子裡拿出來的，還好咖啡的味道很苦，可以蓋掉M膠囊的味道，我雖然數學很爛，不過倒很擅長下藥……
這個大混蛋！
我把日記狠狠摔在地上，氣得發抖，小杰竟然在咖啡裡下藥！
這一個月來，我不知道喝了多少杯他端來的咖啡，我就覺得奇怪，他怎麼突然對我這麼好，好心泡咖啡給我提神，原來裡頭有鬼！
仔細回想，我原本想靠咖啡提神，結果喝了之後，反而更愛睏，原來這一切都是小杰搞的鬼，臭小子，說我的小說爛，也不看看自己的作文寫成什麼樣子。
比起安眠藥，還有一件事更令我生氣，他竟然偷偷加了那個……那個……就是那個M開頭的膠囊，藥名好長一大串，大概只有身為藥師的媽媽才記得起來。
M膠囊是家裡的藥局兩個月前進的新藥，一端是橙色的，另一端是綠色的，媽媽說這種藥很貴，還會造成不少副作用，像是腹瀉、頭痛、噁心、腸絞痛、疹子……等等。
我心裡又是一驚，猛然想起最近身體起了些變化，原本便祕的我開始拉肚子，身上也長出疹子，三不五時就想吐，原來就是這樣來的。
我希望哥哥早點死掉。
我是說真的，我希望小毅早點死。
天啊！小杰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他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寫下這段文字？
窗外傾盆大雨蓋過了腳步聲和開門聲，我絲毫沒察覺有人走進房間，一個低沉且熟悉的嗓音不預警地從背後傳來，也把我從深沉的悲痛中喚醒。
「喂，你在做什麼？」
糟了，小杰回來了。（下期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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