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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靈月刊第365期2008年2月)
海外來鴻:曾經遺憾,只願無悔

往事是不會忘記的,如果心裡一直有遺憾。

那一晚,入夜以後寒流來襲,好冷。我躺在被窩裡,接起妳的電話,那是妳調到台北市教書後第一次來電。妳不斷啜泣,語無倫次,我不斷安慰妳,不要哭,有話慢慢說。我在昏昏欲睡中清醒,逐漸拼湊出妳話語的輪廓:

幾天前,父親八十大壽,家中六姊妹各自帶著家人回家祝壽,共享天倫。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曲終人散,終要分離。就在回家的路上,妹婿的車子竟在高速公路上打滑,車體連翻帶滾轉了幾圈後停住,妹婿當場身亡。妹妹挺著即將臨盆的大肚子,全身插遍汽車碎玻璃,在車裡動彈不得;一兒一女縱然逃過一劫,卻因頸椎折裂、肝臟破損、胰臟碎裂、胃部撕傷、脊椎受損……,正在加護病房與死亡搏鬥。

我的心跟著妳抽噎的聲音,一路往下沉,好像在聽著法官宣判死刑。前一刻,家人還共聚一堂,笑聲盈耳;下一刻,卻天人永隔,柔腸寸斷。

妳無法認同民間信仰的迷信,更不能諒解姊婿家人的作法,對於全身玻璃碎片尚未完全取出,即將生產又痛失丈夫,心繫尚在加護病房與死亡掙扎兒女的妹妹,不但沒有交代她安心養病,好好待產,反而要求一日數次至妹婿靈堂三叩九拜,好讓他升天。妳再也看不下去了,妳決定自我救濟,帶著妹妹信耶穌。因妳記起小時候,曾到過住家附近教會過聖誕節,依稀記得基督教不拜死人,比起民間信仰「自由、科學」很多(我還清楚記得妳當時所用的形容詞)。

妳一直知道我是基督徒,雖然我跟妳表明過以前在其他教會的信仰很貧乏,不知在信甚麼。但那一夜,妳毅然決然要我帶妳們到教會信耶穌。

我在電話中殷殷囑咐妳:「基督教有許多派別,我現在是在真耶穌教會信耶穌,一樣要信耶穌,就要到真教會信主。妳住的地方離真教會很近,明天就跟他們聯絡,我想必有人接待妳。」

妳是個意志堅決、說到做到的人,一連幾天,妳都到妳家附近的真教會拜訪,希望有人接待妳,與妳趕緊去醫院探訪妹妹,帶妳們信耶穌。我每天急切地問妳,跟真教會聯絡上了嗎?妳也急切地回答我:「你們教會的門沒有開,真的沒有開,我完全找不到人與我聯絡。」「怎會這樣呢?妳不會找錯地方吧?」我問。

兩人在電話中核對地址,卻是完全正確。公共電話中隱隱約約聽到馬路上急忙的車聲,就像妳焦急的聲音,我焦急的心,路上一個個焦急的行人。

後來,妳等不及了,直接找住家附近的一間小教會,表明信主的決心。妳很高興地跟我說,那間教會的人很和善,很有愛心,每日皆去探望妹妹,陪她禱告,教她唱詩,還熬雞湯給她喝,陪她坐月子……

雖然,我一再以好友的真誠跟妳表達,真教會有真理、有聖靈、有神蹟奇事,一樣要信耶穌,就要到真教會信主……,但妳總是溫婉地回答我:「妳說的都對,我絕對相信妳對基督教的認識!但在妹妹最痛苦的時候,是他們雪中送炭,是他們燉雞湯給她喝,是他們陪她坐月子,是他們陪她禱告,教她唱詩。

如果我們接受了他們的幫助,卻又跑到真教會信主,就好像利用他們的愛心,卻又不知感恩一樣,這種忘恩負義的事,我做不來。」妳也問我,我若是妳,能夠接受別人的愛心幫助後,就一走了之嗎?是啊!如果我是妳,也是一樣的想法,一樣的作法,一樣無法離開這群對妹妹伸出援手的人啊!

慢慢地,妳不再主動打電話給我,我也不知還能跟妳說甚麼,雖然我一直打電話問候妳們的狀況。後來,我們越來越少聯絡,直到妳搬了家,沒有留下隻字片語,就這樣與我斷了音訊。

十幾年過去了,只要想起妳,除了遺憾,就是自責。

往事一去不回了,只要想起妳是一個很好的人,我就不甘心是這樣的結局。

妳不知我有多恨自己一身是病,孩子又小,自顧不暇,沒有能力去探望當時的妳、妳摯愛的妹妹、還有她一雙兒女。妳不知我有多恨自己剛信主,傻呼呼的,甚麼都不懂,不知為妳聯絡妳家附近的真教會信徒來帶妳們信主。妳不知我有多恨自己剛信主,很笨,沒有概念,沒有經驗,不知把此事告訴我的教會,好讓他們先關心。妳不知我有多恨自己剛信主,不知禱告交託,只是自己坐困愁城,甚麼也沒做……,多少悔恨在我心裡,妳不知我有多恨自己。

※ ※ ※ ※


不能再讓遺憾的事發生了,自從妳到其他教會信主後,我一直如此警惕自己。

先生的同事,也是大學學長,某日腹痛如絞,送去醫院急診,竟被醫生宣布得了淋巴癌,住在和信醫院治療中。想起自己曾經錯失妳到真教會信主的契機,就不願錯過任何跟人傳福音的時機。我不能再遺憾一次了,雖然理性的思維告訴自己,冒然跟別人傳福音,是很尷尬的、唐突的、冒失的……,雖然我是如此不擅於向不認識的人傳講耶穌的信息。

病房裡,先生的學長慘白的臉色蜷縮著身體,消瘦的身軀側躺,神情痛楚、氣若游絲的呻吟,絕望地面向牆壁。癌細胞好似邪惡猙獰的魔鬼,殘忍無情地啃噬一個青年年輕的肉體心靈;化療的副作用,更像動用私刑的行刑手,恐怖可怕地考驗一個青年殘存的意志耐力。

自己的雙腳才剛站好位置,先生才剛開口表明來看學長,所有人與人間客套的問候甚至尚未開始,先生的學長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開口表達自己不願聽我們傳福音的心意。「我已經夠痛苦了,你們甚麼都不要講了,通通給我出去,全部給我出去,我一點都不想聽!」他那拒絕耶穌的聲音,雖然充滿痛楚,卻鏗鏘有力,讓我幾乎忘了他是一個重病的人。

我們連自我介紹都來不及,就已被他掃地出門,逐出病房。他的太太半側著身,神色凝重地照顧著他,頭連抬一下看我們一眼的意願都沒有。這樣的身影,這樣的表情,就像某種可怕的印記,清楚地烙印在我腦裡,多少年了,依然揮之不去。

「原來先前的顧慮是對的,冒然跟人家傳福音,是很唐突的。雖然先生上次來探訪他時,已跟其妹講過耶穌的大能,但是,就是不該此時跟他傳福音,他已經這麼痛苦了,我們還那麼不識相地要跟他傳福音……」

所有負面思考,激盪、翻滾在我當時被羞辱的心情。雖然我也在罪惡感裡,一再責備自己怎麼這麼沒信心,這麼禁不起別人拒絕的聲音,但這樣不好的情緒,卻是我當時最真實的心情。

與我們同去的兩位姊妹,從小信主,經常向人傳福音。對於這種情形,好似早已習慣,見怪不怪,雲淡風輕,完全沒放在心裡,眉宇間,氣定神閒;不像我,好似一個打敗仗的士兵,失落的情緒滿溢,垂頭喪氣。

走出醫院,望向藍天,天竟藍得出奇;不同造型的朵朵白雲,自在地飄飛浮遊於天際。好久沒有注意了,原來台北的天空,可以這樣絢爛美麗!今天,雖然被人趕出病房,福音事工徒勞無益,情緒好生激動,但這一次,我真的可以無悔於他、無愧於天父,我這樣告訴自己。

※ ※ ※ ※


下雪了,美麗的多倫多。

我靠著教室的窗沿,ESL老師講話的聲音早已變得虛無縹緲。我被窗外雪花吸引,思緒隨著羽絨白雪悠遊,想像待會初冬的雪下落整座城市的迷醉幽麗。我想像這雪是從北極來的,在那地球的最北邊,一個我尚未去過的神祕境地,有北極光飄舞,有眾星發光,有北極熊在白雪中奔躍,白與白連成一片的合而為一。

「喂!開始分組討論了,不要再發呆啦!」同學尖細的叫聲,把我從皚皚白雪堆砌的蒼茫世界拉回現實。「第一天上課就這麼不專心!真是糟糕!」我暗自責備自己心有旁騖的學習態度。

三人一組的分組討論,我幾乎插不上嘴,倒是一位看起來五十來歲的女同學講得滔滔不絕。她的臉頰緋紅,雖已上了年紀,卻像十來歲的小姑娘,兩條長長的髮辮,輕輕地垂在細肩。

她的英語雖然混雜著中國人特有的腔調,卻說得很流利。我們沒有討論太久,三人一組的伊朗同學已轉頭跟她的同胞用波斯話交談,我跟她一看到老師沒注意,也尾隨伊朗同學用國語開始偷偷地談天說地,ESL學生的通病,毫不掩飾地原形畢露。雖然黑板上,老師用很大的字體寫著:「No mother language!」,但根本沒有人在意。

原來,她是從北京某知名醫學院來的副教授,難怪談吐間,充滿了一種女人少見的自信。聊天的時間過得總是比上課的時間快,一下子就到了午休時間。原本想要回家吃飯,卻接受她的邀約,陪她到商場裡走走。這是一個離家很近的小型商場,連著社區活動中心,連著冰球場,連著圖書館,我們這個英語班,就在圖書館裡上課。

我們兩人在商場裡隨意走著,她卻突然在一家花店前站住,顯然不想離開。她晶亮的雙眸靜靜地凝視著香水百合,嘴裡不停地喃喃自語:「這是先生最喜歡的花,今天是他生日,我要買幾朵送給他。」咦!男人送花給女人天經地義,女人送花給男人,對我而言還真是新聞。我心裡的疑惑,必是清楚地表現於臉上,才會讓她不等我開口發問,即告訴我她的先生已於一個多月前過世,等會兒,是要把花拿去墳前送他、陪他。

她不再講話,眼睛濕潤,開始哀淒地流淚,世界頓呈真空般地寧靜。我陪她走過人來人往的商場,選一個最沒有人注意的角落坐下。她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悽愴,放聲哭泣。我告訴她有甚麼心事,就當倒垃圾般地說出來吧!雖然對她而言,我只是個剛在英語班認識的陌生人。

一個多月來,始終不曾拋離的抑鬱、哀傷和幽淒,好像突然得到全然釋放,她在淚水中紓解,在我面前,她不再人前裝歡,只要扮演真正的自己,一個思念丈夫的自己。緊繃的情緒就在淚水中逐漸緩和下來,她不再抽泣,開始平靜地說著自己的故事:

三年前,她從北京帶著學生到多大醫學院做研究,就在這裡認識很有紳士風度的先生,雖然他是英國人,兩人卻一見鍾情,閃電結婚。無奈好景不常,先生婚後三個月即發現癌症,終至撒手人寰。雖然她的婚姻,只是在這裡陪伴一個離過婚、連親生孩子都不想理他的癌症病人度過人生之最後三年,但她還是無怨無悔,不離不棄。雖然她的朋友笑她很傻,她卻相信自己在這裡找到真愛,失去真愛。

研究計畫結束,她已無法待在多大工作;身在異鄉,也不可能在此行醫,為了生計,只好去打零工賺錢養活自己。「回去吧!回北京吧!不要在這裡受苦了。」我嘗試著跟她建議。「當年的職缺早已被人取代,回去做甚麼?而且,我想待在這裡永遠陪伴先生,縱使只剩一只墳塋。」唉!真是一個情深義重的女人,又一個在異鄉孤獨夢碎的哀淒故事。

教室裡意氣風發、侃侃而談的她,原來只是強逼自己暫忘先生的假象,真正的她,正在現實的殘酷與思念的痛楚中剝離。

「主啊!我知道她是個勞苦擔重擔的人,她痛失丈夫,又沒有工作,她需要的安慰與指引。我知道我應該把握機會,將她帶到教會,讓她認識祢,讓祢安慰她。只是,今天才剛認識,就要跟人傳福音,我說不出口。明天再說吧!明天跟她更熟了,我就跟她傳福音。今天只要當一個忠實的聽眾,聽她吐露心聲、發洩痛苦就好了。」我這樣說服自己、說服主耶穌。

明天終於到了,她卻沒有來教室。多少個明天過去了,她還是沒有出現。那天匆匆認識,傳福音的機會就這樣匆匆過去。我沒有再見到她,直到我也離開那個英語班。

主啊!祢知道那一天,我真的真的很想跟她傳福音,只是我需要明天,我需要勇氣。

對於她,我知道不會再有明天了!我在遺憾中深深嘆息!

※ ※ ※ ※


遵照家庭醫生的吩咐,再一次來到這間熟悉的檢驗所照超音波。叫我進去換衣準備,等著檢驗師照超音波的助理,一看到我是黃面孔,即用廣東話跟我問好。我用國語跟她回答聽不懂,她馬上噗哧一聲笑著說:「原來妳也跟我一樣講國語。」

雖是初次見面,卻像認識已久的朋友,趁著等待檢查的時間,天南地北地聊個不停。在多倫多這個各行各業皆以廣東話為主的華人圈子,她以道地的國語友善地陪我聊天,就像冬天的暖陽,和煦親切,溫暖了我長期苦悶的心。

她一直詢問我台灣的情形,甚至表明非常佩服兩位蔣總統的治國能力。她希望在加拿大能多認識一些台灣人,多交一些台灣朋友,從台灣人身上真正的了解台灣,而不是由中國政府告訴他們的台灣。

她必是看到我拿著《聖靈》月刊,猜想我是基督徒,就與我聊到宗教。她表明自己也是基督徒,不過是在美國信主的,移民加拿大後,就在離家不遠的教會聚會。她還說她教會的牧師就是台灣人,但信徒以大陸人居多,她跟先生一直希望到台灣人較多的教會聚會,真正認識台灣人。

我不能一直在悔恨裡度日,我不能再錯失一次傳福音的機會了。聽到她想多認識台灣人的陳述,趕緊把握機會跟她介紹「真耶穌教會」,並且急切地跟她說明多倫多就有一間真耶穌教會,而且教會裡有許多台灣來的信徒,竭誠歡迎她與家人來聚會。

我們互留電話,希望彼此保持聯絡。她說她會轉達先生我的邀約,認真考慮是否到真教會聚會。

幾天後,我第一次打電話給她,邀她及家人到真教會查考道理。我強烈地感受到,她很用心地聽著我所傳講的真理。尤其對於真教會的五大教義,更是覺得稀奇。後來不知怎麼的,竟講到奉獻的道理,她更是哽咽地跟我提起他們的牧師只表揚奉獻大錢的信徒,從不讚美奉獻小錢的同靈,讓她很傷心。她說她與先生刻苦讀書,直到現在有了工作,才有辦法奉獻一點小錢,但牧師不但不看在眼裡,還冷嘲熱諷地暗示奉獻這麼少的錢,怎是愛主之人的表現?

知道她在她的教會信耶穌信得很苦,乃在靈恩佈道會之前,積極打電話邀她全家到真教會慕道,她雖很客氣地說謝謝我的邀請,卻表達能不能去真教會慕道,一切要看先生的決定,自己無法作主。

後來幾次電話邀約,她都說自己週六要上班,孩子也在週六學中文、學才藝,真教會離家太遠,先生不想離開已熟悉的教會等。我已然明白,她與家人是不太可能來多倫多教會慕道了。

主啊!祢知道我盡力了,雖然徒勞無益,但我對她真的可以不再遺憾,不再悔恨了!

※ ※ ※ ※


夜深了!白雪佔據了整座城市,就像往事也佔據了整個心靈。然而我知道,即使在最無力的時刻,即使所有的努力都化為煙塵,即使嘆息已使我分不清怎麼判斷,怎麼抉擇,怎麼傳福音,我仍在聆聽主耶穌溫柔的聲音──你們往普天下去,傳福音給萬民聽!


作者:
出版社: 棕樹文教基金會聖靈月刊雜誌社
出版日期: 02/01/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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