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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薔
天氣陰陰的,紅磚道上的落葉讓風給捲揚而起。尹玫抬頭望望灰濛濛的天空,心裏忍不住感到幾分寂寥。她背著厚重的書包,簇擁在放學的人潮裏,她沒有去搭公車,轉而跟幾個同學沿著街邊緩緩地走著,跟阿蘭她們說好要一道去小惠家開的冰果店吃水果冰的。
這一年,尹玫唸小學五年級了。
坐在窗邊,她送了一小塊西瓜到嘴裡,心裏盤算著待會兒要不要直接回舅舅家,她昨天看過日曆,知道舅舅家今天拜拜。
「不如裝肚子痛,說吃不下飯吧!」尹玫心想。
她想了幾個藉口,最後還是決定晚點回去。
「陳明儀,待會兒吃完冰去妳家玩好不好?」她轉頭對著坐在另一端的陳明儀說。
「好呀!當然好。」明儀爽快地答應了。
一群小女生麻雀般地在小惠家店門口道了別,尹玫跟上明儀的腳步,一路聊著。
華燈初上,正是晚餐時刻,尹玫第一次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陳家。
「不知道妳要來,沒有準備什麼飯菜。」陳媽媽抱歉地說。
明儀的父親忙於事業,很少在家晚餐,明儀都是和陳媽媽兩個人隨便吃個簡單的晚餐。
「別這麼說,陳媽媽……。」尹玫很想這麼說,卻又說不出口來。看著陳媽媽溫柔的眼神,她想起遠在美國的母親。
陳媽媽覺得菜色不夠,轉身回頭到廚房櫃子裏把魚鬆和萄葡乾也捧了出來。陳媽媽為飯菜的寒素感到抱歉,而尹玫卻是滿心感謝地吃著。她覺得魚鬆葡萄乾拌飯的滋味美極了。
陳媽媽看著原本就內向的尹玫此時更沉默了,也不便問些什麼,她知道像明儀、尹玫這樣年紀的女孩,其實已經不再是小孩子,都是些半大不小的小大人了,尤其單親家庭的孩子,更擁有一顆極敏感的心。
「尹玫,以後有空可以常來陳媽媽家玩,來陪陪我們明儀嘛!」
「嗯!」尹玫點點頭,繼續低頭扒著碗裡的飯。她是羨慕明儀的,如果自己是生在明儀家,那該有多好,如果自己也能有一個完整的家,如果……。
她驀地止住了紛亂的思緒,覺得自己這樣的想像對母親是一種冒犯,她知道母親是深愛她的,而她也是,只是,為什麼事情總是無法完美?為什麼她無法像別人一樣與媽媽住在一起,擁有一個完整的家?
平凡人垂手可得的幸福,卻是她遙不可及的夢。
尹玫孤伶伶地走回冷清的街道,天色更暗了,一盞盞街燈漸漸點亮,那些街燈,總是讓尹玫有了想家的感覺。
回到舅舅家,客廳的燈點亮著,沙發上圍坐著剛吃過飯正專注在電視節目的表哥表姊們,還沒吃完飯的則繼續在餐桌上埋首享用,一屋子人聲喧騰與方才冷清孤寂的街道迥然不同,電視裏正上演著精采絕倫的好戲,傳來陣陣嘈雜的聲音更增添些許熱鬧的氣氛。
阿媽一如往常地坐在電視機前的小凳子盯著螢幕上的畫面,阿媽的深度重聽使她幾乎與外界隔絕,跟她說話得提高嗓音分貝,費力地嘶喊個好幾遍,喊到對面鄰居都快聽明白了,她才點點頭表示聽到了,因此非到必要時,很少人會主動跟阿媽說話,阿媽在屋子裏就像是個隱形人一樣,對於阿媽的詢問,家裏的人也多半以點頭或搖頭來表示答案。
尹玫有時候覺得阿媽很可憐,這個家,只有她和阿媽兩個人是孤單的。
尹玫也喜歡舅舅家人丁興旺的熱鬧氣氛,可是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她也說不上來,怎麼樣都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一樣。
母親臨出國前,原本安排尹玫與哥哥姊姊一起搬回父親的住處,尹玫剛升上小學二年級。尹玫總是回到空盪盪的家裡,自己安安靜靜作完功課,剩下的就是一架電視機陪著她直到有人回來,那時早已過了晚餐時間。母親看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才決定把尹玫托給舅媽代為照顧。
住進舅舅家,尹玫常覺得自己融入不了一屋子裏和樂融融的氣氛之中,那些歡樂笑鬧不屬於她的,她畢竟是個外來者,無可轉圜的事實。她像是舞台上被安排錯誤的角色,接不下台詞,卻也無法中途退場,只能兀自尷尬著。
尹玫穿過飯廳,舅媽正要招呼她吃飯。
「我在同學家吃過飯了。」她一溜煙地躲進房間裏,舅媽也沒說什麼。
尹玫雖然沒有明說,舅媽到底也瞧出了些端倪,只是不明白真正的原因,最近每逢家裏祭拜,尹玫總是藉故在外吃了晚餐才回來,要不就是說身體不舒服吃不下。
尹玫飛快地閃進房間,卸下書包,換下了制服,暗暗地舒了口氣,方才她瞧見了飯桌上的山珍海味,知道舅媽的廚藝不錯,但一想到那些菜餚都是祭拜過的,她連看一眼的慾望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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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尹玫第一次跟姊姊到「真耶穌教會」去聽道,那是一次靈恩佈道會,姊也是最近在她的老師向她們幾個同學傳福音而開始到教會慕道的,心裏頗受激勵與感動,趁著尹玫回家渡週末,姊一股腦兒地把所知道的道理全講給尹玫聽。
尹玫第一次到教會,雖然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仍然忍不住在第一次禱告時被猶如驚濤駭浪般的禱告聲給驚駭住。尹玫壓抑住心裏的驚恐,跪在跪墊上,不敢張開眼來,她覺得在禱告時若睜開眼是對神不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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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都相信天地間確實有一位真神的存在。
小時候,她也對阿媽所祭拜的牆壁上那些被鑲嵌成圖案的神像存疑過,卻也沒有人能給她解答。
前些日子,她在班上的死黨阿玥還教她,拜拜的時候要對神明報上自己的姓名及住址:「否則神明不知道妳是誰的啦!」阿玥鼓著腮幫子說。
那些年,她們班上這群小女生迷上了電影明星,一窩蜂地夢想著自己也能躍上螢幕成為小童星,阿玥為了這個夢想開始每天學著她的阿媽拜拜祈求。
尹玫還曾經寫了五封信給當時紅遍亞洲、風靡全台的男歌手,而他一封也沒有回過。
拜拜的時候要對神明報上自己的姓名?!
尹玫迷惑了,神不是應該無所不知的嗎?
後來尹玫又聽說,有些事這個神管不了的,就要去拜另一個神。
尹玫更不解了,神不是應該只有一個,並且無所不能的嗎?
早些年前,尹玫還未入學時,整天膩在母親身邊,繞在母親身旁追問:
「媽咪……我問妳哦!每個人都是由媽媽生的,那麼,最早最早以前的那個媽媽是怎麼來的呢?」她仰著頭,一臉的期待。
「她也是她的媽媽生的呀!」
「不對,不對啦!」尹玫覺得母親壓根兒沒認真聽懂她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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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玫仍然跪著,四周盡是宏亮的禱告聲浪排山倒海而來。她小小聲地唸著:
「哈利路亞讚美主耶穌。」深怕被人聽見似的。
儘管心裏或多或少還有那麼一點惶恐,可是她知道,存在兒時心裡那堆奇奇怪怪的疑問與想法,都在此時找到了出口。
她專注地閉著眼,眼前盡是一片漆黑。倏然,她看見了……。
黑暗中,一個雲霧般的白色身影走入她的視線,白影緩緩走到她跟前,按手在她頭上,半晌,按在她頭上的手離開,那白影人趨步離開,接著,另一個白色身影也移走過來為她按手禱告。
她閉著雙眼,看見這些雲霧白影來來去去地為她按手禱告著。她看得見他們的走動,連移動的方向也一清二楚。
她知道,這是個真神存在的地方。
在往後若干年裡的禱告會裡,尹玫再也沒有遇過相同的經驗。
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尹玫開始不吃祭拜的食物,寄住在舅舅家,這對尹玫是一種考驗,尹玫並不想對長輩有很明顯的忤逆行為,總是想盡辦法地躲避,她深知外祖父與舅舅的脾氣,要是讓他們知道了還得了。
接續著好幾天,她每晚在夢境中給惡魔追逐著,她一路拔足狂奔,趁那魔鬼還未追趕上來,她在大街上就地跪了下來禱告,趕走了這個鬼,又來了那個鬼,知道是夢,卻無論如何也醒不過來,好不容易掙扎著醒來,她驚魂未定地喘息著,好一會兒還無法平復心情,驚恐慌忙地坐起身來,無論如何要和睡意抗爭到底,絕對不能睡,只要一睡著,方才的夢又像連續劇般接續下來。而她哪能逃得過那濃濃睡意的侵襲,魔鬼依舊緊追著她不放,那魔鬼有著與一般人看似相同的形貌,令人無從提防。
她真的很害怕自己睡著,夢境中的惡魔纏著她至少有一星期時間了,尹玫幾乎是夜夜在禱告趕鬼,醒不過來時,她甚至以手指硬是將自己的眼皮撐開,希望藉此讓自己看清房間裏的景物,回到真實的世界裡。就這樣夜夜與魔鬼爭戰,隔天拖著萎靡不振的精神上學。
魔鬼的糾纏阻擋,其實更篤定了尹玫的心,她愈執著地相信自已尋得了真神,否則,那惡者何需耗費這番功夫,百般恐嚇阻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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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玫個性倔強,在人前從不落淚,背地裏,夜闌人靜之時,她常常想起母親,想起小時候與母親及哥哥姊姊居住在基隆河邊那棟外祖父的房子裡的日子,想著想著,禁不住無聲啜泣起來,她其實是很想嚎啕大哭一場的,卻可憐連這樣的空間也沒有。
她努力調整呼吸,費力地克服著因哭泣而造成的鼻塞,睡在上舖的表姊說不定還沒睡著,她可不希望被發現她不爭氣的哭了。
那些年家裡的風風雨雨,當時年僅三、四歲的尹玫尚無法了解大人世界裡的恩恩怨怨,卻清楚地感受到四週動盪不安的氣息。
曾經有那麼短短的日子,不知何故,母親將她托給阿媽暫時代為照顧幾天,白天,尹玫與鄰家玩伴一起用紅磚塊在地上畫著方格玩跳房子、捉迷藏,倒還不覺孤單。
阿媽年紀老邁,哪有母親那般細心溫柔,她替尹玫洗澡時,竟然以洗衣用的塑膠刷子在她身上刷洗著,利刃般的洗衣刷銳利地劃過尹玫細嫩的嬰孩肌膚,小小的尹玫坐在澡盆裏被突如其來的刺痛給驚跳起來,阿媽並不理會尹玫沒命的哭喊聲,硬是把她給按回澡盆裏繼續刷洗著。
「媽咪……媽咪……。」小尹玫按捺不住身上的刺痛,張著小嘴掏心掏肺地嘶喊著。任憑她哭啞了嗓子,也沒有人來救她。
黃昏以後,屋裏那盞昏黃燈泡被點亮,黑暗很快地從四面八方而來,尹玫坐在光線微弱的黑暗中,這才驚覺,媽咪呢?怎麼沒有來接她?她到那兒去了?哥哥姊姊們呢?恐懼攫獲住她的心,尹玫一下子驚天動地的哭嚎了開來。
儘管只是短短幾天的日子,當時淒惶無助的恐懼,一直到尹玫成年以後還是那樣清晰深刻地烙在心頭上。
最後安定下來,是母親帶著他們兄弟姊妹搬進河畔那棟房子裡,那段日子,竟成為尹玫童年唯一恬淡的記憶。
那恬適的日子遠颺,母親遠赴異鄉到那個冬天會飄雪的城市,那些年,尹玫和哥哥姊姊的生活費,全是靠母親在那個冰天雪地的城市辛苦工作寄回來的。
骨肉分離並非任何人所期望,母親寫給尹玫的信箋裏流露出她對他們深深的思念,尹玫往往讀著讀著,便落下淚來,她不知道這樣的分離究竟要持續多久,一輩子嗎?一生一世都得如此嗎?母親的無奈何嚐不也是她的無奈。
她蒙著被,成功的沒有哭出聲來。
長期寄人籬下,其實是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委屈,到底不是親生的孩子呀!尹玫不曾提起,也不想去說,她寫給母親的信裡從不願提及這一切,她不希望增添母親的憂煩。
尹玫升上六年級那年,她和姊姊的移民簽證申請下來。
父親沉默地送她們到機場,尹玫看出了父親心裏的難捨,很想跟父親說些道別的話,卻終究什麼都沒有說。她強忍著心頭的酸楚,這些年來,她早已習慣了壓抑心裡所有的情感。 揮別了父親和前來送機的朋友,她潤飾著泫然欲泣的嗓音道別。又是離別,尹玫的童年,是以一場又一場的離別堆積而成的。
(原[青年團契]1999年04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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