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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法達
「多少錢?」這是母親常問的一句話。即便才從手術房出來不久,還呈半昏迷的狀態,接到嫂嫂在醫院附近買來孝敬她的椰子水,她仍然要問多少錢,「妳買貴了!」「果菜市場才多少而已!」母親沒惡意地嫌長嫌短。
雖說節儉是美德,但母親的節儉已到冥頑不靈的地步,有時頗令我們子女消受不了。譬如說,她堅持不坐計程車,一次我們叫了車,拉扯了半天,她竟說:「要坐,你們坐;我要坐公車!」我們只好尷尬地向計程車司機說抱歉,陪母親坐公車去。又有一次,我們相約去拜訪三哥和大姊,在離開三哥家之前,眼看烏雲密佈,便建議搭計程車前去大姊家,好不容易母親才妥協,但仍要先坐一段公車,再換計程車,因為她覺得從內湖到天母這一段路太貴了,結果上了公車不久後就傾盆大雨,我們一下車全都淋成了落湯雞,只好取消行程,敗興而歸。
母親寧可在家簡單吃,也捨不得在外用餐;作菜時也儘量全然利用,例如,滷牛肉剩餘的湯汁,她一定要留下,因為可以用來拌麵吃;甚且,她嫌我們家附近的市場賣價較貴,不辭辛勞地坐著公車到果菜市場去買菜,然後將重重的食物抬上四樓公寓,我們極擔心她的安危,卻屢勸不聽。
她不懂得時髦愛美,過去一向是父親為她置裝,父親過世後,便由我來為她打點,可是她身上老是穿著十幾年前的破舊衣服,甚至撿我們子女丟棄的衣服,必要時她還縫補修改成她自己的尺寸,只等到安息日聚會或重要的活動,她那些成套的時裝動才捨得穿。偶爾她有事到我辦公室來找我,她那近乎邋遢的穿著和我光鮮亮麗的打扮簡直形成強烈的對比,不期遇到同事都羞赧不已。
母親也是個環保人士,她極看不慣我們奢侈地抽取面紙來擦餐桌,甚至拿面紙給她擦手,她都覺得浪費,因為毛巾可以取代無法回收的紙張;用過的保鮮膜她也會留著下次用;塑膠袋必定收集起來以便重覆使用,只是她老人家眼花,連不乾淨的塑膠袋也會留下來,徒增不少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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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今年已經滿七十歲了,體力和記性都大不如前,她常常忘記沖馬桶、關水、熄火,對於眼前才發生的事毫無印象,可是往事卻記憶猶新。「當年妳爸爸到板橋經營小吃店,起初也沒什麼把握,所以我們仍留在東園,後來生意忙不過來,就急著叫我和妳姊姊過去幫忙。我只好向人家借了一輛人力三輪車,載著衣櫥等幾件簡單的家具搬過去。」「怎麼去呢?」我不解地問。
「走路過去啊!」母親回答。然而我實在無法理解那開車至少都要半小時的路程,母親偕姊姊搬家居然還安步當車?!「那沒什麼,以前我常常去板橋做工,工頭都會發半毛錢或一塊錢的車錢給我們坐公車,我都把錢省下來走路去,這樣多少可以貼補家用。」母親淡然地說。難怪她可以為了省一段公車票,不惜走六、七百公尺回家。
其實母親出身在富裕的家庭,未料因媒妁之言而嫁給了家道中落的父親。她說嫁後不久,她見到祖父捉襟見肘,便將外婆給她的一筆私房錢全都給了持家的祖父,祖父自是感動萬分,對她疼愛有加,可惜不久祖父就因病離世,家變之時她連陪嫁的黃金、飾物等都被逼充公。此後和父親帶著一群孩子更是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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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從南部搬上台北時,妳爸爸為了多賺一點錢,晚上還兼差,結果沒多賺什麼錢,反而累倒了,發燒、疲倦、躺在床上沒氣力,叫他去看醫生,他說沒錢,我看這樣不是辦法,請人家幫忙申請到當時位於峨眉街的市立醫院看免費的病,才知道肝發炎了,休息了月餘才可以繼續工作。」
「我自己也曾經因打零工發生意外造成後腳跟嚴重挫傷幾乎斷裂,沒料到上工的第一天就出事,所以事後工頭還要向我索取借給我的醫藥費,可是我也拿不出錢來。」
「那一次意外讓我整整痛了三個月,沒有收入還要看醫生,因此那段日子就天天三餐以稀飯度日。」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母親的腳筋沒斷,否則就做一輩子的跛腳人;我們一家七口也照樣過日子,「似乎是憂愁,卻是常常快樂的;似乎一無所有,卻是樣樣都有的」,因為有慈愛天父的眷顧保守;祂是我們的牧者,使我們不至缺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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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么女兒的我,來不及參與父母親的壯年事,沒吃過苦頭,對於這些陳年往事茫然不知,初次聽到母親述說苦難的過往,才心頭一震。幸好母親有這種克苦耐勞的個性,面對惡劣的環境毫無怨言,並未因此而拋夫棄子,否則我們這群孩子就慘了。
不論日子順逆與否,母親愛主靠主的心始終不減。她從不吝於教會的捐獻,父親曾對我說,在我們家境轉佳時,母親交給他奉獻的金額都是令他感動之餘又不敢不捨。從前生活再艱苦,她仍然會發零用錢給孩子們去參加兒童聚會,並囑咐要奉獻。據說當窮困潦倒之際,父母親也曾向富有的舅舅求援,卻得到無情的回應,嚐過人情冷暖的滋味,母親體會到唯有神才是患難中隨時的幫助,果然靠主也度過重重難關,化險為夷。
儘管母親節儉成性又頑固不堪,卻極富惻隱之心,對於孤苦無依的同靈或親友,她向來愛心關懷、暗中捐輸。原來她大方的性格也是其來有自,與她的省錢原則一點兒也不衝突,試想,有誰捨得將私房錢平白地奉獻給一個還是陌生的公公呢。也或許歷經過貧困,使得她特別有憐恤人的心腸。
如今,窮苦已成歷史,在主的豐盛的恩典下,苦盡甘來,兒女均已成家立業,母親本應稱心地享受她的晚年,然而那慘澹經營、艱辛貧困的歲月,反而像夢魘般地烙印在她的腦海,揮之不去。從而產生對生活的憂患意識和對主的儆醒感恩。 和母親同住的那段時日,著實為她的偏執而困擾不已,然而這實在不是她的錯,如果當年去日本念書的是她而不是舅舅,那麼她定是個氣質高雅的貴婦,而不是今日庸俗的老婦;如果生在這個時代,以她對數理靈敏的反應,可能也是名職場女強人。一切都是神美好的旨意,為了那不堪回首的往日,我對母親更增一份敬重與包容,因為,她的種種犧牲成就了一家子的幸福。
感謝主。
(原[青年團契]1999年0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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