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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薔
紐約是一座寂寞的城市。
唯一讓人感到溫暖的,就是每個星期三的家庭聚會,和星期六到New Jersey參加安息日聚會。
她喜歡唱歌,當她感到孤單的時候,她總是輕輕地唱起歌來。
寂寞的午后令人感到索然無味,她獨自在租來的屋裏,坐在剛換上乾淨被單的床沿輕輕地哼唱了起來,突然,她靈機一動,找出錄音機來,想錄下自己的聲音聽聽究竟是怎麼樣。
尹玫唱了首剛學會的讚美詩,接著穿插了一些台灣時下正流行的校園民歌,尤其是齊豫的〈橄欖樹〉,曲中高音的部份,空靈悠揚的高難度,更是讓人唱來大呼過癮。
她興緻很好,隨興地想到什麼,就唱什麼,收錄了足夠的曲數,應該是可以驗收成果的時候了,她想。
她倒回帶子,按下「play」鍵,錄音機裏悶悶地傳來她剛錄下的那幾首歌。
奇妙的是,每首讚美詩完整地被收錄下來,而那些流行民歌的部份,全是靜默無聲的空白,沉寂過後,下一首讚美詩又是嘹亮清澈地被播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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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尹玫與姊姊在海邊受了洗。
是一次學生靈恩會,尹玫在晚餐後的休息時間來到會堂右側的禱告室裏,沒想到已有人捷足先登了,Ming和Lind也接在她身後進了禱告室,一共大概有五、六個人吧,他們一起跪下來同心合意地禱告。
禱告中,尹玫陸陸續續地聽見有人推門進來加入他們的禱告行列,禱告的人數愈來愈多,整個禱告室幾乎跪滿了人。大夥兒亦愈發努力地禱告著,互相感受到彼此在靈裏更加緊繫在一起的心。
禱告了很久,直到禱告結束,尹玫仍然沒有求到聖靈,心裏不禁感到失望。她睜開眼,還來不及站直身子來,看清楚屋子裏仍然只有原來那五、六個人。
「怎麼……怎麼只有我們?」還是Ming先叫了起來。
「剛才明明聽見有很多人加入我們的禱告的,怎麼……。」
「對啊!我也聽見了。」
「這裏只有黃老師和Lind有聖靈,可是剛剛那麼多人用靈言禱告,分明是跪了一屋子的人。」
「對呀!」
「看來是眾天使也前來與我們一同禱告了。」
「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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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年新移民者日益增多,剛移民來的、初信主的、慕道的,紐約的聚會人數一下子增多了起來。後來紐約教會成立,他們不再每個安息日擠著弟兄姊妹互相搭載的沙丁魚車到Elizabeth教會聚會。
尹玫倒是十分懷念那段擠沙丁魚罐頭車的日子,雖然路程遙遠,往返途中的車裏,互相分享生活體驗、彼此造就、苦樂同當,儼然寫實了「與哀哭的人同哭,與歡樂的人同樂」的情境,滿車的溫馨感動、歡樂嬉笑,是讓尹玫滿足又開心的。
尹玫喜歡這種單純的快樂,日子是用來等待每個聚會的來臨,生活是以等待來支撐的。她不喜歡教會以外的世界,除了──美得像童話的紐約秋天。
楓樹正醉紅的陽光午后,她踩著落葉舖成地毯的小徑,偶遇的秋風輕揚,離枝楓葉羽毛般地翻飛灑落。
阿龍緊緊地跟在她身後,她走得疾,阿龍跟著快,她走得慢,阿龍亦緩下腳步。
「你別再跟著我了好不好。」尹玫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好嘛!」阿龍低聲下氣地說,腳步卻仍緊跟著她,沒有離去的意思。
她停下腳來:「你真的很煩吔!」她不留情面地說完,及肩的髮絲一甩,自顧自地走了開去。
火紅的楓林小徑是尹玫每天下課後的必經之路,她原本一絲浪漫情懷,這下子全被阿龍給掃了興。好不容易到了家,終於可以擺脫這塊牛皮糖了。
「你下次再跟著我,我就……我就……哼!」她一下子也想不出能怎麼樣,重重地哼了一聲,甩上門,把阿龍這個牛皮糖給隔絕在門外。
阿龍喜歡她,是他們那所初中所有中國同學都知道的事,甚至惹得那個心儀阿龍許久的七年級學妹對她恨得牙癢癢地。
尹玫在同學眼裏是個很特別的女生,別人聽熱鬧喧囂的搖滾樂,她喜歡聽古板沉悶的古典樂。她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而她也實在不懂,阿龍到底喜歡她哪一點,她一點也不是屬於漂亮寶貝那一型的女生。
「真是無聊的男生,無聊到極點了。」她厭煩地想著。步上階梯,掏出鑰匙開了門。
母親意外地在家。這個時候,母親通常還沒有下班。
「媽咪……。」尹玫有些訝異:「今天怎麼在家,不用上班?」
「今天特地請假。」母親想多陪陪尹玫。
母親是個美麗的女人,她生在那個男尊女卑的舊時代裏,唸過的書不多,卻氣質不凡、高雅脫俗。
「我來炸薯條。」尹玫扔下書包:「剛剛在路上突然很想吃薯條。」她取了幾個馬鈴薯削了皮,切開來,熱了一鍋油,把馬鈴薯條扔了進去。母親正在洗碗槽裏洗著一堆碗盤。
她在白色圓磁盤上舖了餐巾紙,靠進爐火邊把已呈金黃色的薯條撈上來,盛滿了一盤。
突然,露出盤緣那截餐巾紙被爐上的火給點燃了,火焰迅速延著紙巾整個燃燒起來。
「糟了!」尹玫驚叫。
眼看著手上端著盤子裏一團熊熊烈火,已是不可收拾的局面,遲疑了會兒,毫無選擇餘地的連同薯條把盤子扔進洗碗槽裏,剛洗過碗,洗碗槽裏滿是積水,盤子咚一聲沉入水底,火焰一下子熄滅了。
尹玫和母親鬆了一口氣,沒想到,尹玫身上那件長袖衣服袖口一簇火苗,延著她的袖子,一路竄了上來,一眨眼竄上她的肩膀。
尹玫呆若木雞。
母親毫不遲疑地舉起她剛洗過碗,還是濕漉漉的雙手朝尹玫身上劈哩啪啦地一陣拍打,火苗一下子給撲熄了。母女倆這才真的放下一顆心來。
「怎麼這麼不小心,多危險呀!幸好我在,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母親今天是特意請了假的。
「怎麼會這樣?」尹玫仍心有餘悸,她向來謹慎小心的。
「以後用爐火一定要小心點兒。」母親不放心地叮嚀了幾遍。
感謝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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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的冬天是白色的,白色的心情是倉惶失措的。
阿龍仍然每天鬼魅般地纏著她,她真巴不得能找一支大蒼蠅拍來把他拍昏。她一點也不喜歡像阿龍這樣莽撞幼稚的小男生,她欣賞的是成熟的男子,像胡峰那樣有才氣的成年男子。
胡峰-那個正在攻讀學位的藝術家,初見他時,他眼瞳裏一絲憂鬱混雜了些許自卑與靦腆,是什麼樣的過往讓他光鮮的自信底下摻雜了卑微的成分?一份異樣的感覺在尹玫心裏升起。他當然也察覺到,自己潛藏的心理特質讓這個感覺敏銳的女孩給看了出來,一個成年男子在一個青澀少女面前的靦腆顯得有些曖昧。
他打從第一眼就不曾把她當成孩子看。
「只是欣賞而已,真的。」尹玫撥弄著額前的髮絲,對小俐說。
「真的?可是妳最近挺奇怪的。」小俐歪斜著頭打量她。
「我本來就是個怪人,妳又不是不知道。」
小俐噗嗤一聲笑個滿懷。
那些年,看過不少剛從台灣飄洋過海而來的新移民者,剛進來學校時,女孩子都是剪了個西瓜皮頭,一派清純模樣。過不了一年半載,慢慢都變了樣,一個個花枝招展地化起粧,掛個耳環,大搖大擺叨了根煙,漸失初來乍到時的純真。
阿龍、小俐、尹玫這一班的中國同學,是少數自始至終忠於自己,不失本性的夥伴。這在春青叛逆的teenager裏倒十足成了異類。不過,這種純真的堅持,偶爾也讓尹玫成為同儕間讚賞的對象。
「像妳這樣很好,不像我,剛開始只是好奇,誰知道,抽著抽著就上了癮,現在想戒也戒不掉了。」Jenny指間夾了根煙往嘴邊送,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煙霧,空洞的眼神寫滿了空虛寂寞。
她把煙頭往煙灰缸裏彈了彈,煙灰缸裏躺了五、六根煙屍全是她的傑作。
「繼續保持下去,千萬不要輕易嚐試。」Jenny用一付老大姊的口吻說。
Jenny心地並不壞,她只是不被瞭解,也不懂得自己要的是什麼,只能追逐在虛無飄渺的世界裏,外表看似是被帶壞的叛逆少女。
尹玫喜歡和朋友之間這樣乾乾淨淨的情誼,像在教會裏與那些弟兄姊妹一樣澄淨無邪的感情。
她坦然、真誠,毫無防人之心。
她的單純,覺得身邊每一個人都是善良純正的,當然──也包括胡峰。至少她還不曾見過臉上貼著識別標籤的壞人。
然而,她差點兒落入他的陷阱……。
尹玫給驚駭住而震驚不已。
好長一段時間,她不吃、不睡、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只是愣愣地躺在床上,面對著牆壁,誰也不理。
足足有一個禮拜,她沒有去上學,終日蟄伏蝸居,分不清黑夜與白天。
好人與壞人之間,原來並沒有很明顯的分野。舞台上風采翩翩、才華洋溢的藝術家,竟然也隱藏著醜陋不堪的另一面。
混和著驚嚇與幻滅的情緒衝擊,她陷入前所未有的失落與茫然。
阿龍打過幾通電話問候她,她只推說胃痛的毛病犯了。這點她倒是沒說謊。
「明天吧!明天我應該會去上學。」尹玫手執著話筒,語氣裏聽不出任何的誠懇。
「好,那明天見,明天一定要來哦!」阿龍在電話那一頭急切地說。
她突然開始明白阿龍的心情,阿龍其實並沒有錯,而她卻向來很少給他好臉色看過,她突然感到抱歉,他和她一樣,都是癡狂的傻子。
好不容易回到了學校,恢復了原來的作息,尹玫卻依然像失了魂般,沒有心情做任何事。
好長一段時間,她對身邊的人,甚至是像阿龍這樣單純忠厚的男孩子都禁不住要對他警覺起來,她對自己的判斷力漸失了信心。
尹玫異常的落寞與鬱鬱寡歡,連傳道都看得出來,直覺地察覺出事態的不平凡。拗不過他的再三追問,尹玫才怯怯地說出事情的經過,幸虧蒙主耶穌保守,才得以全身而退。
傳道沉默了會兒,開口說:「下次他再這樣,我就幫妳去揍他。」
華人就這麼個小圈子,走來走去遲早總是會再碰到面的。
尹玫想像著傳道揮拳打人的樣子,覺得有點兒好笑,卻只能感動地點著頭。
她知道傳道是不會揍人的,但她知道他是真的會為她出面,而不會坐視不顧的。這些年來,她看見傳道一直是那麼全心全意地照顧神所託付給他的每一隻羊兒。也只有在主裏,她可以感到那麼地安全、那麼地放心、那麼地平靜。
「妳現在漸漸長大了,女孩子要懂得保護自己。」傳道似乎輕嘆了一口氣。
她低垂著眼瞼,沒有回答。
下雪了,她站在那片落地窗前,看著寂寥的夜空。這應該會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雪吧!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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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來也沒想過,自己的生命竟會停駐在春青飛揚的雙十年華裏。
一整個夏天,她病得像個遲暮老婦,整個月食不下嚥,她費盡力氣地想吃些東西補充體力,胃卻不肯配合地整個要翻攪過來般難受,再多吃一口,恐怕連方才好不容易吞下去的食物都要嘔出來了。無論再怎麼勉強吞嚥,一整天下來也吃不完一碗飯,甚至半碗不到。數不清多少個這樣的日子了,她一天比一天虛弱。
高燒像不定時炸彈般隨時伺機而來,她規規矩矩地按時吃藥仍不見改善,從小診所換到大醫院情況亦不得好轉。
她不過只是單純地想出門走走,這會兒卻連這般能耐都沒有。
她沮喪地躺回枕上想著也許過幾天會好。
最後那個晚上,她的體溫又突如其來地升高了起來。
吞了退燒藥,睡了冰枕。
她冷得全身打顫,縮在冬季厚重的棉被底下止不住顫抖,顫得身子骨頭酸痛不已。時值七月,天氣熱得該是吹冷氣的時候了。
一個接一個的哈欠,一開始她還以為只是睏倦的緣故,誰知道竟是失去控制地完全不聽使喚,她全然無法控制冷顫和哈欠。
她勉強翻出抽屜裏的體溫計往嘴裏一塞,才一會兒功夫就取了出來,是因為不想測得確實的溫度,因為她知道,這一回……這一回不同以往,果不其然地,她取出體溫計一看,水銀柱停留在40℃的刻度上,所幸她提早把體溫計從嘴裏給抽了出來,她不想在刻度表上讀出更糟的數字。
持續了至少五、六個鐘頭體溫仍然沒有退去,額頭燙得像顆燃燒的火球,她努力想讓自己沉沉地睡去,希望明早醒來會不一樣,就像小時候生病時那樣,大多能一夜好眠到天明,而且天一亮體熱己退。
可惜她這次不能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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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玫離開東岸,回到初生長的那個濕熱島國。
台北街道比從前更熱鬧了。
她白天在外商公司上班,晚上在夜間部學校上學,每天穿梭馳騁於台北的大街小巷,趕著上班,趕著上課,下了課又趕了回家。能聚會的時間只剩下在星期六中午下班以後,趕赴下午的安息日聚會,她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坐在會堂裏。
尹玫只希望台上的道理快快講完,散會後,她只有片刻的休息時間,便又要趕著去上課。
回來了好些年,台北沒人認得她,紐約那邊的人還以為她在台北大發熱心。
Lo回來台灣時,不知道怎麼打聽出她的電話來,在電話裏嗚嚕哇啦直嚷著怎沒在教會裏看到她,她一直不知道,尹玫其實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曾去聚會了。
畢業後的日子,尹玫也曾經想過去聚會,可是她停止聚會慣了的,怎麼也覺得跨不出那第一步,這一遲疑,一整年又過去。
她睡了一個多鐘頭後不安地醒來,驚覺自己正要慢慢地離開軀體。
不可能的!尹玫試著說服自己這一切只是幻覺,只是幻覺……。怎麼可能,不過是發發高燒而已,怎也能走成這步田地?
再過兩個半月就是她的21歲生日。
護士在她手腕上扎了好幾針找不到血管抽血,她多希望自己能有痛得驚跳起來的力道,可惜她對痛覺似乎也遲鈍了些,只剩那聽覺還算清晰……。
她不能死在這裏,在她還沒有回到神的面前。
她想,這次神大概不會垂聽她的禱告了,在她背棄祂這麼久以後。
後來尹玫漸漸康復過來,童年往事一一上了心頭。
她想起紐約的秋天,想起那段擠沙丁魚車到教會的日子、那些等待聚會的心情、那個素來疼她的傳道、Lo失望的神情……。
彼得三次不認主時,當雞啼聲起,耶穌回頭看他,彼得難堪痛悔的心情,是不是也像她此刻的心情一般?
宛如沉睡了一百年後甦醒的澈悟。
她起身下床,晃到窗邊拉開窗簾,天色才剛暗下來。
起風了,今晚的夜色很美。
梳洗過後,揀了一身的素淨,為了不想錯過時間,尹玫特意攔了計程車。車身在街上奔馳,她一整天蠢動的心,此時更是讓體內的血液隨著車速而熱烈沸騰起來。遠遠地,她早看見了。
斗大的「真耶穌教會」銀色字樣高高懸貼在磚紅色建築的牆身。
她在車已過了頭時才猛然叫停。
下了車,她一步一步踱到教會門口,嗅到那股熟悉的香氣,屬於教會的那種特殊馨香,她眼眶一紅,毫不遲疑地跨了進去。
久違了,主耶穌。
(原[青年團契]1999年0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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