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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薔
飛機徐徐地降落,機輪接觸地面的那一刻,心反而翩翩飛升而起。因為有著期待的雀躍,空氣裏飄忽著難耐的浮躁。機身在跑道上平緩地滑行,停機坪裏零零散散停落的飛機、地面上忙碌的工作人員,成為機艙窗子裏緩緩流動的畫面。
「我喜歡看飛機。」很多年前還在東岸時,我們去為從台灣遠道而來協助靈恩會的長老送行時,我和朋友坐在機場停機坪的落地窗前,朋友這麼說。
「我很喜歡坐下來,這樣靜靜地看著飛機的起起落落。」
「此刻,你也正在看我嗎?」我不禁想:「看見我來了嗎?看見我的飛機旋迴翩然而至了嗎?」
我來了。壓抑住想一聲歡呼的念頭。
提早了半個小時飛抵L.A.機場,我拖著行李走動的步伐仍然顯得有些迫不及待,走出機場大廳,在一長串接機的人群中找著倚在欄杆前正引頸企盼的他。
掩不住欣喜雀躍,身後沉甸甸的行李卻拖住我,讓我無法飛奔而去,索性緩下腳步來,姿態優雅地步上前去,不想讓他看見莽莽撞撞的自己,即使在十六年前,我還是個小女孩時,也不曾輕浮莽撞過。
「Amie呢?」
他和他的妻,都是我想念的人。
「她正在替孩子們準備行李。」他替我提了較重的那只行李:「孩子們要搭今晚的飛機出國。」
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剛出世時,我還曾經抱在懷裏過,一直記得她那張粉嫩蘋果般的小臉蛋,像個洋娃娃。
朋友替我把行李提上車,L.A.寬廣的車道,讓視野一片遼闊。
車子還未停妥,他的妻已經聞聲探出身來。他們洋娃娃般的女兒已長得亭亭玉立,再過幾年就要到我剛認識朋友時的年紀了,今晚,她正要帶著弟弟出境前往親戚家度過暑假。
「哇!妳的行李……光是帶給我們的禮物就幾乎佔了妳半個行李了。」我把綠豆椪、牛軋糖一樣一樣翻出來時,他的妻驚叫了起來。
「真的嗎?」我探過頭去看,自己亦不曾察覺。而另外半只行李裝的是給我在東岸家人的禮物。
因為想念得太久,不經意間便塞滿了半只行李。
我的行李箱太小了。
稍晚,我跟著他們一起送他們的孩子們去搭機。那個晚上,我睡在他們小兒子的房裏,在書桌前看見幾片小男孩的父親寫給他的字條,想來是朋友晚歸時,小男孩已睡熟了,做父親的他把對孩子的關愛寫在紙條上貼著,等著小男孩第二天醒來時看見。我看著那些紙條,忽然覺得感動,小男孩是幸福的。
熄燈的那一剎那,我整顆心被訝異給漲滿。
滿天的星斗,屋裏天花板上,遍滿一閃一閃亮晶晶的小星星。是小男孩的母親為他精心貼置的螢光貼紙,在熄燈後的黑暗斗室中燦亮起來。
坐了一整天飛機,一上飛機就無法成眠的我,那夜竟然沒有很快地睡去。
我躺在那片星星底下,彷彿真的躺在浩翰宇宙中的星河底下。
很多年前,當我還是個小女孩,在東岸參加學生靈恩會時,為了那晚的星光燦亮
捨不得睡,一個人悄悄坐在會堂前庭院裏看了一夜的星星。
** **
東岸,初抵那個只曾在氣象報告裏聽見過名字的城市時,還趕上了幾場晚雪。
那一年我13歲,對全然陌生的環境充滿了極度的不安與徬徨。那座陌生的城市裏,有一座有主同在的教會。那些人、那些事、那片土地、那些相遇的故事,啊!往事歷歷,一晃眼十幾個年頭過去。
朋友與我在東岸認識,那年夏天,我屬靈生命獲得新生的那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是朋友為我施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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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的婚禮即將舉行,為了挑選一套他結婚當天要穿的西裝,我跟著另外兩位弟兄姊妹陪他逛遍大街小巷,走得兩腿痠軟,仍然選不上能令他滿意的。
可惜婚禮舉行的地方實在太遙遠,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錯過。他和他的妻帶回他們婚禮的相片,那些相片被我們開心地傳閱了好久,每一張仔仔細細地看上好幾遍,一邊想像揣摩著婚禮的實況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場盛會。 有一段日子,每星期的家庭聚會都固定在我和姊姊與一戶信徒合租的住處聚會,僅僅在每個月最後一星期,則改在城市另一端的另一戶信徒家聚會。
而那一次我居然忘了,出門時沒有帶鑰匙,臨聚會前才回到家,屋裏並未如預料的傳來人聲嘈雜,聚會時間一分一秒地逼近,屋裏闃無人聲,也不見有人前來參加聚會,門外狐疑的我這時才恍然,已是月底最後一個星期了。
那個城市地廣人稀,不似台北的交通便捷,無法前往趕赴聚會,我枯坐在樓梯口深深懊惱自己的漫不經心,望住腕上的錶,時間輕輕緩緩地流逝,暗暗忖度著此時大夥兒已經幸福地開始唱詩了、已經在禱告了、開始聚會了……,而我只能錯過,只能枯坐在自己家門口。
良久,屋裏的電話鈴聲大響,正是聚會結束的時間,知道是那群弟兄姊妹找不著我而打來的。屋外的我隔著門板,焦急地聽著每一聲響起的電話,鈴聲催促得愈來愈急切,一長串又另一長串,知道他們已是急成熱鍋上的螞蟻了。
一個多鐘頭以後,終於有人回來了。
「哎呀!妳怎麼在這裏,大家找妳找得急死了。」他們在門口撿到我。姊沒有跟著回來。
朋友正載著姊姊大街小巷地在找尋我,他們到我打工的地方、到我學琴的地方、到任何認為我可能去的地方,街上所有商店早已打烊,他們沿街遍尋不著我的蹤影,臆測著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平白無故的失去消息。那個城市入夜以後的治安不太好。
途中,他們打了電話回來,知道我已平安在家才結束尋訪回來。
朋友一進門看見我,臉上燃起了笑。我滿懷的愧疚與感動,找不出一句可以說抱歉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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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紛飛的隆冬,氣溫出奇地低,聚會結束,他和他的妻正要搭載我們回家,一群人穿著厚重的冬衣在雪地上仍止不住哆嗦,搓著手心,縮著脖子。
他回頭一看,笑著說頭一次看見我臉紅的樣子,可惜不是健康的紅潤,而是被凍紅的。我摀著臉,不讓一群盯住我看的弟兄姊妹看見我被凍僵的臉頰。一群人笑得很開心,而我也是。
那些日子,總是盼望著冬天快快過去,快快過去,等雪溶了以後,等春暖花開了之後,夏天一來,學校放暑假的時候,會有一個令人期待的學生靈恩會及靈恩佈道會舉開,那時,可以在教會住上好一段日子。甚至,如果運氣夠好的話,當朋友看出我心裏的期待時,還可以隨著他和他的妻到別州訪問幾戶住得偏遠的信徒……。
每一次靈恩會結束,我總是陷入嚴重的失落感,朋友讀出我眼底的落寞與憂鬱。
西岸的學生靈恩會即將舉開,他啟程前往協助前,探問我願不願意前往參加,他說願意負擔我的機票費用。
我毫不猶豫地搖起頭來,掩飾住心裏百分之百想去的念頭,他願意為我付出已經足夠,怎能忍心加添他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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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畢業典禮,他知道我的家人無法來參加,大老遠地驅車趕來,開了很遠的車,只為了趕來參加一場冗長的典禮,看看我上台領畢業證書的樣子。畢業典禮結束,我才知道他還得趕赴另一個方向去探訪其他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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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年,我們陸陸續續地離開東岸。
朋友調任至西岸,我飛回想念已久的亞熱帶島嶼。好些年,我不再有他們的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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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他的妻打來的電話時,我驚訝地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同事們紛紛回過頭來看我失常的神態,歪著頭研究著發生什麼事了。
「Amie!?你們在哪裏?」
「台北呀!」
不會是故意嚇我的吧!
顧不得還是上班時間,我跟主管說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趕去辦,因為無法等待至下班。
我上班的地點就在教會附近,一路疾走快步,幾乎就要奔跑起來,幸好腳底下穿的不是高跟鞋,否則,一個都會女子拎著高跟鞋,赤足在街上拔足狂奔起來,該會是什麼樣的一番景象?
六年了,這一別足足有六年之久了。
睽違六年之後的相遇,帶給我巨大的驚喜。
散住在地球不同角落,我笑稱我們十年才難得見上一面,下一次見面不知道又是多久以後了。
感謝主,第二個十年,只花了兩年就過完,朋友意外地出現在台北,說是來開會的,帶了一盒他的妻送我的禮物,匆匆聚了又別。
那個傍晚,我在趕往學校上課的路上,盯住車窗外漸漸沉重的暮色,斜斜地倚靠在車椅背裏,想念起他和他的妻來。第三個十年,是否也能像這次這般幸運,很快地來到?
我抱著膝上Amie送我的禮物,頓時倍覺悽惻難忍,整顆心疼痛起來,禁不住淌下了淚。眼眶是堤岸,淚水是海洋,這一決堤,竟然一發而不可收拾,沿路拭著淚踏過停車場的碎石子路,穿過對街車道,踩著山下石階一層一層拾級而上,啜泣著進了校門,山風溫柔地吹拂,怎麼拭也拭不乾的淚,我感到無比的委屈。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和他的妻,其實是我生命中不願意失去的一部份,就像我的家人一樣,每次家人從異國回來,離開以後,我總得花上好一段時間調適心情。
每逢經過台灣,他總是記得來看我,他一直一直都記得,我仍然是十六年前那個愛跟前跟後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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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穿梭飛馳於世界各地,做著福音開拓的工作,站在福音的最前線,為主打那美好的仗。飛機是他主要的交通工具,搭承飛機的次數就像是搭乘捷運一樣,他和我一樣,一上飛機就無法成眠,於是那些搭飛機的日子,就成了他失眠的夜,而天空便是他失眠的床舖。
很多年以來,我一直都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在東岸有一座有主同在的教會。那些想念的人、那些想念的事、那片土地、那些相遇的故事、當神的愛將我們相繫在一起,啊!往事歷歷,一晃眼十幾個年頭過去。
那片寒冷的土地上,其實有很多美麗的回憶是暖熱的。
他和他的妻,都是我深深想念的人。
(原[青年團契]1999年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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