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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
前言
十歲那年,媽媽帶著我回娘家,阿姨們也都約好回羅東團聚。她們一致認為,阿明(我)不可留在後山。媽媽望子成龍,接納阿姨們的意見,回到玉里辦了轉學手續;就這樣,我離開了兒時的玩伴,在哥哥們的祝福下,到了山前,做了後山同學與鄰居們都羨慕的「小留學生」。
張明真執事
到了羅東,我被安排和外婆(張明真執事)同住。外婆家呈L形,直排住的是大姨(林從道長老娘)一家,樓下是羅東教會;橫排住的是屘姨(謝頌道長老娘)一家;中間是通道,外婆住在通道上的二樓,當有傳道來巡牧時,這間房就成為傳道房。
外婆是個女中豪傑,這是楊約翰長老在告別式上對她的說辭,因為外婆在明白真道後,帶領原屬教會的一批同靈,將教會掛牌變更成為真耶穌教會,成為臺灣真教會傳教史上的一樁美談。1950年代的信徒,對教會的向心力強,同靈們有爭執時,會彼此說:「我們去請教張執事。」因為外婆是大家敬重的長者,一言九鼎,人人聽從她如同順服主。
外婆習慣早起,梳理完畢後,會叫我起床一起到會堂禱告。在後山時,因未曾受過完整的宗教教育,不知禱告的意義;但外婆經常在我耳邊提醒:「要專心!」我只好迫切祈求神說:「神啊,外婆要我求聖靈,如果我有聖靈,外婆必定會疼我,也不會天天盯著我禱告……。」
外婆聖經看得非常勤快。在缺乏傳道人的時代,有時她也要領會。她一邊看羅馬字聖經,一邊朗讀,而且要我拿個小板凳坐在面前聆聽。我只希望她快些唸完,好讓我出去玩,什麼也沒聽進去,只記得:「我真是苦啊!誰能救我脫離這取死的身體呢?」
我這一生的年日,苦多,然而外婆帶給我的這節經文,陪我走過大半人生,教我如何安處逆境,靠著外婆的神,也是一生牧養我的神,度過坎坷的人生。
據聞外婆有一個兒子,幼小就離世,沒人提及,我也不敢問,因這是她的痛。她育有7個女兒:一位嫁給未信者,一位單身,一位長老娘,兩位按立執事(其中屘姨也是長老娘),兩位執事娘。外婆的墓碑是阿姨們為她立的,上頭刻著大姨的名字:聯珠,底下是兩排各三個姐妹的名字,都是美字開頭,例如家母叫美蘭。清明時節路過的鄉親,看到這不算小的基督徒墓碑時,都會駐足觀看,會心的微笑。外婆離世多年,她仍然可以告訴世人:她養育女兒,是為了服事主。
外婆喜愛傳福音,有一次她帶著表妹和我去看電影。那是第一部在羅東放映的閩南語片「水蛙記」,首場電影上,眾人都是拿著免費招待券來的,鄉親們扶老攜幼,熱鬧地來看這部劃時代的影片。當時外婆遇見老友,寒暄過後,一起入座就開始傳福音,直講到影院的燈光再度亮起時。
我雖然不認同這種傳福音的方式,但外婆對福音的執著卻深深烙印在腦海裡。想起外婆,便想起主耶穌的吩咐,傳福音的責任業已交代在肩頭。
在外婆的告別式上,楊約翰長老說,他曾在講台上數算,台下有超過二分之一的同靈皆是外婆引入羊圈的。外婆是位牧羊者,羊群認識她的聲音,跟著牧人的腳步走,而她不僅引領群羊走在青草地上,也是我的宗教教育啟蒙者。
林從道長老娘
幼小時,曾聽花蓮教會阿聯叔說:「花蓮教會初期,聯珠姐常從山前來協助;在那生活困苦的年代,爬山涉水,不讓鬚眉。」當時在大家眼中她是位女傳道人,任勞任怨的精神很是感人。
阿聯叔口中的聯珠姐,就是我的大姨。十歲那年,我到羅東與外婆同住,外婆住處沒有廚房,週一到週五,我被安排在屘姨家用餐,週六、日則在大姨家。大姨的長子,是與我同年的表弟,我被安排和他同校同班。放學一起回家時,他總會邀我與他站在騎樓下的路邊攤,共享粉腸、米粉羹等等小吃。
表弟家的經濟豐裕,初中時已擁有自己的留聲機、照相機等多樣年輕人羨慕的物品;我雖無分文,卻可與他共享。不僅如此,表弟若有一件新衣,我也會有一件相同的。高中時,我曾跟隨時尚,穿了件寬闊的卡其褲,並在褲管多補了幾個洞;這讓大姨非常不悅,認為是小太保的服飾,不容我辯駁,就是不許!在那只穿學生制服的年代,大姨在管教上的拿捏合宜,讓我成為不論心靈或外貌都很健康的青年。
在我大一下那年,大姨家搬到了臺北教會附近,方便每天聚會。因大姨家離教會近,經常有傳道人來做禮貌性的拜訪。大姨非常敬重他們,也以長者身分照顧他們。
當時我因另於教育部歐語中心修習法語與西語的夜間課程,大姨家又成了我夜間歇息之處。一個安息日下午聚會後,見到大姨臉色有些不妙,回家途中,我本已準備好說辭,要解釋上星期為何沒來守安息日,沒想到她卻是問我,為什麼整個星期沒見到我?原來上週適逢「五日節」(端午節),也是家母的生日,她特地準備了些我喜愛的美食要與我共享。身為大姐的她,十分珍惜姐妹情誼,難怪妹妹們對她是如此的敬重。
我的大學畢業典禮不巧與表弟撞期。當時的交通不似今日便捷,我的父母無法出席,但意外地,當天一大早,出現在我眼前的竟是大姨及表妹,而她已吩咐表姐去參加表弟的畢業典禮。其實大姨應去表弟那兒的,不提表弟是她的長子,大姨丈還是當時淡大的常務董事呀!感念大姨給我的愛,也感謝表弟對我的情誼與謙讓。
後來我要出國留學的前夕,回到了大姨家,她在客廳等著,我們從學業、前途、信仰,並談到了婚姻。她關心我的人生觀,也同意主內聯姻並非絕對圓滿;但她確信主裡的配合是神的旨意,也是信徒在世必須學習的功課,能藉此認識神,盼望我能保守在主裡。
因工作的需要,旅居國外的那些年我經常回臺,大姨總是約我吃晚餐,然後一起去聚會。會後,她會說:「明天再來,做一個你喜歡的茄子煎餅。」如今大姨已蒙主恩召多年,表弟媳知道這事,也曾特地依我的口述如法煎製,雖不盡是大姨做的口味,但林家情誼的傳承,沒齒難忘。
我的大姨──林從道長老娘,對教會或對我而言,都配稱為是牧羊人。她是位牧者,在我人生處事的生命路程,她的教導言語總是在耳邊告訴我應選擇哪一條,才是合乎信徒的道路。
林從道長老
林長老,我的大姨丈。當我還是個懵懂的小孩,每年都會有遠方來的傳道人,路過玉里的家,做兩三天的短暫休息,並到玉里水源地的原住民教會舉開靈恩會。他們是來玉里分局辦理入山手續,要到立山、山里和那些遠方不知名的教會做年度的牧養。
那天,是個盛夏的傍晚,大姨丈坐在家門口乘涼,他告訴我,明天一大早天未亮的時候,他們就要前往對面的山中,在那裡有我們的教會;接著,再越過山嶺,才能抵達東海岸的教會。多年後,在大姨丈的告別式上,透過一位原住民長老的見證,才知當年不只有路途的艱苦與遙遠,最驚險的,是有些不信主的原住民族人對他不友善,甚至欲置他於死地!
我曾在2001年間,與謝頌道長老從萬寧教會前的產業道路,開車到達東河國家公園,在那裡有個迷你型的美蘭教會。推開會堂門,不禁陷入沉思:這裡或許就是前人所指那間山中的教會。今日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即可到達,昔日的牧者卻要長跪在神前做心理調適,以應付即將面對的艱苦跋涉與生命威脅!
為了牧養,那時的執事、傳道,在花時間辦入山證的同時,也在附近的教會舉開靈恩會。他們離開家門,總要經過一段時間才能回家。靈恩會結束後,也是說再見的時刻,〈等再會〉的詩歌響起時,同靈們已分列兩旁,淚水融合歌聲,在距離上百公尺的曲折山路上,仍然清晰嘹亮。主裡互道珍重的真情,如今只在記憶裡了。
記得初中時的一個午後,大姨丈和我一起坐在羅東教會前的小院子裡,他突然中斷聖經的閱讀,指著他的膝蓋告訴我:「看!這是真教會信徒的記號,膝蓋的皮要厚厚的。」他是位重視禱告的長者。等到我旅居異鄉,孤單打拚的日子,那時的情景,喚醒了我的禱告生活。每當膝蓋的印記褪了顏色時,總是提醒自己:世界與神,必須權衡輕重,神的國、神的義,應置於首位。
高二升高三的那年暑假,教會舉辦學生青年靈恩會,表弟與我都沒有報名,當時表弟曾表明不去,大姨丈特地叮嚀表弟參加,表示身為長者的他,在主裡有責任勉勵子女……。後來,表弟報名參加了,而我也主動到大同教會(今日的雙連教會)出席了那場盛會。
大姨丈晚年,因病不良於行。週末假期,我會到內湖的家中探望。每當要離去之前,他總是說:「陪XX(表弟)到樓下餐廳吃飯,看他喜歡吃什麼、喝什麼,慢慢聊。」頓時我印象中受過日式教育的他,由嚴父變成了慈祥的父親。他是一位看重身心靈的好爸爸。在教會、在家中,甚至在他的事業裡,他是位牧者,是位牧放群羊的牧人。
謝頌道長老與其母
在謝長老的故人略歷裡,寫著:「謝頌道長老在教育界服務了43年。」他是位百年樹人,誨人不倦的老師,他,是我的屘姨丈。
神看中的奉獻
當我隻身到羅東唸書時,屘姨丈每日給我5角的零用錢,這是我每日到學校福利社買波蘿麵包所需的費用。我非常珍惜,因為在鄉下時,小孩是沒有零用錢的。
在一個安息日下午聚會的禱告後,大人們各自拿了一張建堂認捐單,寫上將要奉獻的數目。這時,外祖母也遞給我一張;本以為建堂奉獻是大人的事,外祖母卻要我學習在奉獻的事上有分。
拿到這份認捐單,猶豫了一陣子,心中沒有一個數目,但如果沒填交上去,外祖母這關絕對難過。但我又能從何處有金錢的來源呢?看著鄰座表弟填好的認捐單,好像寫著50元,我也就寫上了相同數目。想到往後的日子裡必須積蓄零用錢,不會再有喜愛的波蘿麵包,雖然不捨,但能讓外祖母高興,是我所願意的。
星期一早上上學前,屘姨丈照例給我零用錢,但所給的竟是1元!屘姨丈告訴我,5角做儲蓄建堂基金,另外5角是給我的零用錢。在那當下,我深深感受到,外祖母的神也是我的神,祂是信實的,是加倍賞賜的神!
奉獻,在我的人生中,有容易的時段,但也經常遇到艱困的時期。不論處在什麼情況,屘姨丈給的零用錢,時時提醒著我:神看重奉獻,祂的賜福不只是相對的,而是倍數的給予,如同十足的升斗,連搖帶按、上尖下流的傾下。
國際視野觀
1957年,我正是初二的學生。那時,中共政權統治下的中國,正在實行人民公社制度。
一天,屘姨丈拿了一份《台灣新生報》,要我閱讀一篇有關中國北方一個人民公社的報導。內容大致是說,這個公社的成員都是真耶穌教會的信徒,他們在公社裡除了順服掌權者外,在彼此生活的照顧上,活現了使徒時代凡物共用的歷史;在共產政權統治下的社會裡,因耶穌的愛點亮了一盞明燈,足為其他公社的楷模。
時隔多年,憶起這事,在那資訊不發達的時代,歐美真教會尚未遠傳之時,眾人仍只注意臺灣本土教勢的發展中,謝長老敏銳的眼光,不但自己著重,也勉勵他人記念中國的同靈。這種有國際視野及遠見的長者,在當時實不多見。
禱告的同伴
國小六年級時,與外祖母、六姨睡在二樓的榻榻米臥房。外祖母律己甚嚴,早晨醒來,梳洗完畢,就把我叫醒到樓下會堂和她一起早禱。禱告之間,她有時去忙家事,我則繼續禱告。當時少有手錶,又不敢抬頭看會堂掛鐘,深怕外祖母看見了,會責備我禱告不專心。
每天,屘姨丈也到會堂禱告。我喜歡他的出現,因為他就是我早禱時的鬧鐘,也是我禱告的伙伴。當他結束禱告時,外祖母必來叫我吃早餐、上學去。就這樣,謝長老成了我個人年少時的禱告同伴。
「屬靈的同伴」,這意念帶領我一直以來的團契生活,不論是彼此間或是暗中關懷的,我都得到了造就。
研經的方法
在故人略歷裡,寫著謝頌道長老是「真耶穌教會臺灣總會第一屆神學生」。結業後,他當了一年的傳道,而在我到羅東時,他已卸下傳道的工作。之後,在我青少年、中年時期,都未曾聽到他在講台上證道,然而每當下班回家,他總會坐在書桌前讀經。他對聖經的執著、研讀,深深地影響了我長大後對聖經的興趣。
記得我年輕時,曾經和謝長老談論獨一神觀和三位一體觀,他仔細地解釋獨一神觀的道理,並說這是真耶穌教會的神觀。當時納悶,他為何沒有清楚解說三位一體觀呢?後來,與不同教派的友人談道時,才察覺到,既是各自依據不同的觀點,其推論的經節不同,怎能合在一起討論?謝長老的解說方法,在我日後的學術研究或聖經研讀的方法上,開啟了知識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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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告別式的證道上,陳恆道長老安慰遺族說:「謝頌道長老是位好丈夫,也是位好爸爸。」是的,在我的記憶裡,未曾看過或聽過他對任何人大聲或埋怨。他的修養是有目共睹、眾所稱讚的。
2000年8、9月間,我回到了離開33年的臺灣。當我返回羅東探望屘姨丈、屘姨及昔日教會同靈時,也見到了親家母(屘姨丈的母親)。把握著機會,我想要告訴她一個藏在心中超過40年的小祕密,有關她的獨子──謝頌道長老是個至孝之人一事;然而卻因親家母娓娓述說一些感人的往事,沒有時間向她提起。
回想四十多年前,她曾受家母之託,背著外祖母不肯讓我離開羅東的原意,偷偷地帶我到宜蘭,為的是幫我找個住處,免去每天通車上學之苦。後來外祖母要我每安息日回羅東,星期一再去上學,才勉強同意了家母的計畫。大家不解的是,16歲就嫁到後山的家母,為何能夠很快地替我找到住處?其實,若不是親家母暗中協助,在那還沒有房仲業的年代,實非易事。頓時我了悟,謝長老有位好母親。
據說謝長老與屘姨結婚時,因陳家無子嗣,協議生一個男兒歸陳家。新時代夫婦,又是職業婦女,卻需承擔傳統的壓力。所幸,親家母擔起了家務事,讓兒子媳婦白天上班回來,能有休閒的愛窩,一個服事教會,一個餵養、教育家裡一群小羊,親情流露,緊密聯繫。親家母的告別會上,看著台下的謝家大小都在主裡長大,背後著實有著親家母默默無私的奉獻。她是位好母親、好婆婆、好奶奶,也是位好牧人。
我沒能在親家母生前告訴她的是:當時南門巷旁的羅東教會新建完成,每早都有晨禱。每逢星期天禱告結束後,屘姨丈會帶我去吃燒餅油條,並且囑咐我回家不能說。回到家,親家母已準備好早餐,成長時期的我,再吃一餐,乃是飽足肚腹的享受;但屘姨丈卻也盛了少許粥飯,陪著父母沒在身邊的晚輩用餐,另一方面也是要讓他的母親能高興地看著愛子享用她為他所預備的。謝頌道長老是個孝順的兒子,他年老時,聽說身體不是很健朗,子女也不在身邊,但他仍然與母親同住,事母至終。
2015年2月14日,我參加羅東教會安息日的下午聚會後,看到一群姐妹們正練唱詩歌,其中有我小時的玩伴。這使我想起約六十年前,羅東教會每星期四晚間的唱詩禱告會,詩歌的教唱者是謝長老,他喜愛音樂,歌聲又嘹亮。那時大夥一起吟唱,或分二部、四部,有了他的指導,培養口唱心和的音韻頌讚主。雖然時過境遷,謝長老也離開了,但傳承的故事卻綿延不絕,叫人由衷感謝神!
後記
感謝神,讓我在少年時期就有這麼多的雲彩故事圍繞著。懷念先人的同時,想到經上屬靈的長輩:亞伯、亞伯拉罕、以撒、雅各、摩西、士師時代的族長們、大衛、舊約時期的先知、新約初期的耶穌、彼得,以及小亞細亞各教會的長老……,他們都以牧者自居,並以此傳承。
而外祖母、大姨、林從道長老、謝頌道長老與其母,他們也都是牧羊者,是在我年少時餵養我的牧人。願我輩同靈記念先人之際,也做一個蒙神喜悅的牧羊人,代代相傳,綿延神所交付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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