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盈光
這班自強號應該要把我載到臺北車站才對,沒想到卻一路開到天國,一下車,差點被金碧輝煌的大門閃瞎,瞇著眼睛問:「我死了嗎?」
一位天使迎向前來,對我說:「你沒死,主耶穌只是叫你來這裡考試。」
幾個小時前,我剛領到大專神學訓練班的結業證書,難道這是畢業考?這一個月來,我飽讀聖經、勤於禱告,想必現在臉上放光,眼中也閃著智慧的神采,不管要考什麼,都放馬過來吧!
天使領我到一間教室,裡面已經坐著一個小孩,看起來大約三歲,他流著鼻涕,一直對我傻笑。天使說這小孩也要一起考試,我翻個白眼。
「他聖經能懂多少?我敢說,他連誰打死歌利亞都不知道。」
「別把人看扁呀,你不一定會考得比他好。」
天使一面說,一面發下考卷,上面只有十題選擇題。
1.主耶穌最愛吃下列何種食物?
(A)烤魚 (B)無花果 (C)麥餅 (D)不知道
2.保羅罹患哪一種眼疾?
(A)青光眼 (B)白內障 (C)弱視 (D)不知道
3.約櫃目前在哪裡?
(A)聖殿山底下 (B)約但河底 (C)撒哈拉沙漠中央 (D)不知道
4.耶穌當年騎的小驢駒後來怎麼了?
(A)被主人放生 (B)過勞死 (C)被奉為神驢 (D)不知道
我才看四題就呆了,其他六題同樣問得莫名其妙,每一題都會有一個「不知道」的選項,這是哪門子的題目?主耶穌愛吃什麼東西,聖經又沒寫;保羅的眼睛究竟有什麼毛病,連神學家都說不上來,我怎麼可能會知道?
我正瞪著考卷發愁,鄰座的小孩就舉手說「寫完了」,然後就趴在桌上睡覺。我偷瞄他的考卷一眼,他真的寫完了,但是每一題都寫D。
趁著天使背對我們,我搖醒他,壓低聲音說:「小弟弟,你不能每一題都寫D。」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嘛!」
「就算不知道,也不能把『不知道』當答案,A、B、C隨便猜一個都好,少說也有三分之一的機率會猜對,總比考零分好。」
「為什麼不能考零分?」
「那表示你很笨,什麼都不懂。」
「我是真的什麼都不懂呀!」小孩開始咯咯笑,露出缺了一顆的門牙,人家說「天然呆」就是這副德性吧!
我搖搖頭,真是呆瓜不可教也,要在考場求生存,除了要用點心機,還得靠點運氣,根據本人身經百戰的應考經驗,B和C是正解的機率最高,反正每一題都不會,索性亂猜一通,全部寫B,就算沒一百分,至少及格有望吧!
× × × ×
從小到大,我從來沒考過零分,現在這個記錄被打破了。
「零分。」天使把批改好的考卷遞給我,面無表情地說。
我望著考卷上方的紅鴨蛋和十個大叉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還沒來得及感嘆考運太差,眼角餘光就瞄到那小孩的考卷,一百分!小呆瓜竟然考了一百分?
我的眼睛瞪得凸凸的,大聲問天使:「喂,你是不是改錯了?他每一題都寫D,怎麼可能考一百分?」
「主耶穌給的答案就是這樣,全部都是D。」
「胡說八道,答案怎麼可能是『不知道』?」
或許是我聲音太大,驚動了主耶穌,祂走進教室,問我說:「為什麼『不知道』不能是答案?」
「主啊,祢是全知的,怎麼可能會給出『不知道』這種答案?」我抓起考卷說:「就拿這題來說,耶穌最愛吃下列何種食物?祢會不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自己最愛吃什麼,但沒打算讓你們了解我對食物的偏好,也不想讓你們知道約櫃的下落,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我都沒打算讓你們明白,在這種情況下,你們應該老實回答『不知道』,並且接受這樣的結果。」
「主啊,既然祢有一切的答案,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為什麼你們一定要知道呢?」
「人有好奇心,總是想一探究竟嘛!」
「你們呀,口口聲聲說願意順服我的旨意,卻天天逼問我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那樣,我沉默,你們就抱怨;我不解釋,你們就鬧脾氣。如果我想讓你們知道某些事,無論如何會讓你們明白;如果沒有解釋,不是時候未到,就是覺得你們沒必要知道那麼多。」
耶穌微笑望著那小孩,小孩也對著耶穌嘻嘻笑。耶穌摸摸他的頭,又對我說:「以前的你可愛多了,不知道就說不知道,不會為了面子亂猜一通,也不會為了追討一個答案,對我苦苦相逼。」
我睜大眼睛,望著這個左眼角跟我一樣有顆痣的小呆瓜。「難道這孩子是……」
「時間差不多了,你該走了,但有一件事要讓你知道……」耶穌正視我,柔聲說:「她在這裡很好,你可以放心。」
「她?」
「你知道是誰。」
這是我記得的最後一句話。
× × × ×
睜開眼睛的時候,映入眼簾的不再是金碧輝煌的天國大門,而是陰暗嘈雜的月臺,擴音器傳來女性溫柔的聲音,告訴乘客臺北站已到。我揉揉眼睛,低著頭走下車。
下車之後,我快步走到廁所,把自己關在裡面。十分鐘後,我走出來,洗把臉,這才走向車站大廳,妹妹已經在那裡等我了,她對我揮揮手,快跑過來。
「怎麼這麼久?火車不是早就到站了?」
「唔,我回來了。」
接下來,我們什麼話也沒說,直接往公車站走去。妹妹不時偷瞄我,好幾次嘴唇動了一下,好像想說什麼,卻又作罷,最後手肘輕輕撞了我一下,小聲說:「你找到你要的答案了嗎?」
「好像找到,又好像沒找到。」
「什麼意思?」
「在神訓班禱告一個月後,主耶穌是有給我一些回應,只是跟我當初想像的不一樣。」
「人家聽不懂啦!」妹妹猝然停下腳步,拉住我說:「拜託簡單明瞭地告訴我,究竟媽媽為什麼會被車撞死,而且還是在去教會的路上?」
我搖搖頭。「不知道。」
「媽媽又不是去賣毒品,而是去煮飯給青教組的學生吃,她是去做聖工,為什麼主耶穌不保護她?」
「不知道。」
「這是魔鬼做工嗎?還是主耶穌在試煉我們?」
「不知道。」
妹妹忽然揚起聲音說:「你不要跟傳道一樣,不管問什麼都推說不知道,不然就說主耶穌有美好的旨意,要多禱告之類的,你去神訓班閉關一個月,不就是為了要找到答案嗎?」
這些問題,我已經問了好幾個月,去神學訓練班的前一晚,我撂下氣話,如果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從此就不去教會了,說完就恨恨地把枕頭往床一甩,又狠狠地補上幾拳。
現在,妹妹的眼眶燒紅了,淚珠在眼眶打滾,隨時都會掉出來,我胡亂地在口袋裡扒了兩下,這才想到剛才關在廁所的時候,已經用光了最後一張面紙,眼眶或鼻孔周圍,搞不好還黏著紙絮。
我伸手抹去她滾出來的一滴淚,對她說:「有時候,不知道也是一種答案,只是我們不願意接受而已,如果主耶穌願意,自然會讓我們明白,但如果祂不想解釋,那就這樣吧。」
「你是說,就這樣算了嗎?不知道也沒關係?」
「神是主人,我們是僕人,主人沒義務跟僕人回答所有的問題,就算主耶穌什麼都不解釋,祂也沒欠我們,我們不要再──」我頓了一下,低聲說:「不要再對主耶穌苦苦相逼了。」
「但是……」
「我們只要知道,主耶穌一直關注著我們,聆聽我們的禱告,不管發生什麼事,祂都會跟我們一起面對,噢,還有,媽媽已經在天國了,她現在很好,光是知道這個就夠了,很夠了。」
妹妹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靜靜地看我。我不知道她能聽懂多少、接受多少,如果她專心禱告一個月,說不定主耶穌也會開她的心。
公車來了,我往前走一大步,回頭對妹妹說:「回家吧,晚上和老爸去吃燒肉,然後再一起去教會。」
她遲疑一會兒,最後點點頭,追了上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