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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靈月刊第234期1997年3月)
藝文特區:[青年團契]月娘、曇花──永遠的十字架

細流


人稱「月下美人」——曇花,原屬仙人掌科,原產地為中南美洲。花期,春末到夏秋。宜庭植、宜盆栽,只在夜間開花,花朵碩大潔白又華美。開花時間約五、六小時即凋萎。

花語:短暫的美麗,瞬間的永恆。

話從頭……


三、四十年前,從福建渡海來台的同胞,本地人大都稱「唐山仔」。早年的街巷都是小小窄窄,人群與腳踏車、三輪車穿梭來往。鋪子不大,但生意鼎盛,人聲沸騰。有一條長長的「金子街」,是十多家金鋪都在同一條街。師傅大都是唐山仔。

譬如賀山,隻身在此,東家孟山老爹看他篤實勤快,一跟就是十數年。孟老爹自己的三個兒子,全是店裏的雜伙,什麼都做,鎔鑄、雕飾……樣樣會。娶了媳婦,就又開一家,共三家金鋪的孟老爹,只有一個掌上明珠——孟銀。

賀山、孟老爹,一家整日在模臺上燒燒打打,秤分秤兩。只有孟小姐,從小就是金枝葉子美人胎,還可以去上學。孟老爹看的特別緊,高中快畢業了,未敢交男友,讀的又是女校。三個女生一堆蛙:「哎唷,她是金鋪千金,誰敢高攀!」「不是啦,美女都是天上的月亮,誰摘得到!」吱吱喳喳好煩人,只有一個溫雅和氣的石燕對她說:「銀銀,都快畢業了,不管將來前途如何,我都祝福妳,下週日,我們教會的同伴要去郊遊活動,若有空,和我一道去玩玩,好嗎?」

孟銀在家中什麼也不缺,就是沒有姊與妹。女兒心,同伴情,對她而言比家中的金子更寶貴。心中好期盼郊遊那一天快到來。

「……五月薰風,六月驪歌,各位弟兄姊妹,在主耶穌的慈懷中,我們同行了一段路,主是我們腳前的燈,路上的光,我們千萬不可動搖,尚要時常關懷你周圍的朋友,向他們訴說這福音,傳報這美好的信息……。」

銀子聽得一楞一楞,長這麼大,她愛什麼有什麼,但是隱藏著一股失落感,沒有重心似的。從來不知世上有這麼溫和的族群,「你們在家要孝敬父母,在社會上要作鹽,披戴基督,為主發光,願祂的慈愛臨到今天在此團契的每一位……。」銀子的感應是那麼深刻。她從未聽過這種聲音,今天很特別,就小聲問:「小燕,我也能信耶穌嗎?」大夥聽了傻眼又興奮,但是重點還是要提示。銀子回家問爹媽。老爹的話,和秤子上的分量一般清楚:「只要是學好、端正,信耶穌有何不可!」

畢業典禮的隔日,也是她受洗重生的記念日。

回家後,她獨自關在房裏哭泣,從小到大,她愛看的電影沒有看不到的;看上的新衣服,沒有買不到的;喜歡的金飾,只要向爹說一聲就有,且專挑精細的。最不屑客人買十字架墜子。那又古板又不好看,鑲珠寶的金飾那麼多,真沒眼光!從這一天開始,她懂了,全都懂了,她要一只永遠的十字架項鍊。

月夜愁……


孟老爹的金鋪信譽好,越做越旺。唯一的女兒怎麼安排?老爹說:「請人手不如自家熟,妳就留家裏,幫著看鋪,帳面做清楚。」二十歲的銀子,本就五官細緻、明眸皓齒,櫃檯站立,巧笑倩兮。多少年輕顧客帶錢來買金飾,帶走串串的眩思。孟老爹看在眼裏,惦在心裏。遲早的事,拖延不如早,像他做生意一樣俐落。他家正廳上方,供的不是財爺,而是祖上留下的扁擔和鞭子,中央掛著墨寶:「長在山上山,始成木中木。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橫格寫著「飲水思源」寶訓傳家。但是這世代充滿變數,能好多久,他不能料,就是同行,也患紅眼症。鄰家店趕時髦,全新裝潢,老二的店,地段不是很理想,店貌也學著改樣子。趁自己還是掌櫃,早了一件掛心的事。

他把女兒叫來:「銀兒,從小進來咱家至今,賀山從沒二心,學歷不高,經歷不少。沒翁(公)婆的家,妳好撐。我在西街留一棟房子,另外一盒條塊(儲存金塊)分一半,明說是給妳做嫁妝,暗置的,妳存著往後的應局。」孟家舖數十口人,還沒人敢和白髮老爹計較,銀子聽完之後流淚了。

有空時和三哥喝兩杯消遣、抬抬槓之外,賀山就是埋頭幹活,她瞧瞧賀山,濃眉大眼四方臉,帶點憨勁。多少同學羨慕我,我還要挑剔什麼。想了很久,她向爹說:「您的手工細,鑄個實心的鍊圈,要掛造型特別的十字架墜子,爹要親手打造,我要純白金的,給我當記念,好嗎?」老爹點了頭就開始鑄模。

銀子出嫁是金子街的大事,大家頂眼尖的看裏看外,就是沒看見孟老爹的臉,失去神采。他有金山銀山,就是買不到兩個字——圓滿。日子裏落寞昇高,愉悅降低了。

賀山自己很會做飾工,銀子掌櫃,旺氣移到賀家金鋪,財源滾滾,加上兩個小男孩兒相繼出生。銀子裏外忙,忘了多久沒照鏡子。只有做不完的家事,請人幫忙帶孩子,偏偏孩子認生。流金歲月也流走了許多原貌。賀山的脾氣暴躁、嗓門大,還和客人吵架。銀子和小孩成了出氣筒。

偏在這時孟老爹過世了,銀子哭泣、害怕,才想起爹親手鑄給她的十字架項鍊。賀山正在氣頭上,隨即開罵:「妳有啥吃不到的?有啥戴不起的?偏要戴那個刑具?觸我啊!」然後狠狠出手去抓拆,銀子死命地抱著脖子,白金的質地堅硬,鍊子沒斷,兩條紅紅鮮血流染到白衣服上……。小孩機警打電話叫大舅來。送醫縫了六針。

買賣不順,客人報復,唯一的助手離職了,還偷走金飾。一連串的不幸像潮水淹來。賀山的心扭結不開,出口成髒。兩個小孩就在驚嚇中成長,特別依賴母親。銀子好像被擠乾的牙膏一樣,終於不支倒下了,醫生說她貧血、精神虛弱,且長年站立,小腿莫名浮腫。住院治療時,自己都苦笑。

原來錢買不到的東西很多,像健康、幸福、祥和……這些她渴盼的。夫妻缺乏共同心聲,她連哭訴的地方都沒有。她好像失落了最重要的寶貝。請不到工人,賀山生氣就喝酒,喝酒就生氣,惡性循環,地痞們早就盯上他了。

在一個寒冷的冬夜,下著細雨,四、五條壯漢,剪開鐵門,強行敲破玻璃櫃,將成品飾金搜盡,賀山下樓來,正面被捅了兩刀,深及肺葉,入院七天,再多的錢也保不住命。賀山賺的,自己全帶走了。棺蓋上讓世上瞧見了「勞碌捕風」四字。剛出院的銀子,生不如死,幾乎被架起來收拾殘局。幸好三位兄嫂都來幫她料理後事。

衣雨瀟瀟嶺上風──永遠的十字架


兄嫂們不忍見唯一的妹妹這般景況,把兩位讀小學的侄兒接去照顧。銀子堅決把店鋪賣掉。三哥不甘老爹手下的產業失落,和二哥合資接手過戶。再到鄰鎮郊區——頂嶺買了一棟清靜的洋房別墅給妹妹定居靜養。

像跑馬燈一樣,她尚未感受到嶺上的清風,腦海中尚滯留著這十多年來暴風、狂風、龍捲風。時間真是最好的醫生嗎?兒子去上學,家中靜悄悄的,也不開電視也不開音響,一人靜靜沈思。偶爾到附近走動,發現四周深深淺淺的綠,綠色代表生機,看著看著,她發現天地無限寬廣。人要自轉不要被命轉。這一帶新洋房的格局很大,再遠的那一大棟是一家基督教醫院,走著走著,終於感受到頂嶺的涼風。遠方的路燈已放亮,她停在一處小山丘的草皮上,望向醫院,正樓的頂上立著大大的十字架,兩側有聚光燈。

銀子坐在草地上,目不轉睛地望著醫院頂樓。突然,像觸電的感覺一樣,她的心從千里遠方奔馳回來,回到十字架前,整個人被十字架的亮光照著,她的心在顫抖、悸動,「哇啊……」她終於嚎啕大哭、痛快的哭、慘烈的哭、傾瀉地哭,她找到哭泣的地方,也找到她失落的東西;耶穌基督的救恩,福音的甘甜,寶貴的靈命……。

哭過才算走過人生。自從賀山抓傷她的脖子,她就從不戴金飾。爹給她的白金鍊也不知哪裏去了。

一陣涼風一陣驟雨,她感到寒意,天色全暗了,長長彎彎的路燈,像她當年戴的珍珠項鍊。她哭累了,抬頭看醫院頂樓的十字架,凜然佇立,無視於斜雨颯風。回家吧!孟銀,妳是失蹤已久,遠離良牧,跌撞重傷驚嚇的羊兒。

之後,她常散步來到山丘上仰望,那遠方的十字架。尤其黃昏時,開燈前,她喜歡坐在草地上等著開燈那一刻,被光照的感覺,心中多麼安祥、寧靜。

有一天,她勇敢地走進這家醫院,聆聽張博夫教授的專題主講「醫你的人生」頗有收穫,好像獲得一張新的生命藍圖。

退到曠野去禱告,回到教會去崇拜,找回自己的信仰,好好教育兩子。一切從新來過。

月娘、曇花……


坐在梳妝臺前,她淡淡妝點,依舊明眸皓齒。鏡中的她,像君子蘭「高貴」。像紫丁香「青春時期的回憶」。多了一股成熟和內歛。

她開車來到從前石燕帶她去聚會的地方。車子繞來繞去,始終找不到以前的房子和模樣。馬路變四線道了,建築物都改了,新潮流的商店毗連。她不甘心,停車走路找,真的已非昔日景象。年代變,人也變,歎口氣,站在馬路旁再想想,有沒有找錯。突然,有個男人挨近她叫了一聲:「妳是不是賀山金舖的老闆娘?」銀子打了一驚,好像有人觸到她的傷口。會不會是痞蟲子,她頭也不回跑回車上,回家。好長一段時間不敢出門。

無巧不成書,就這樣驚鴻一瞥,曇花一現。那個問話的中年男人正是石燕的先生——傅安平弟兄。這一廂孟銀在家中靜靜納悶。那一廂可是大水沖著螞蟻窩了,傅弟兄緊張兮兮地回家翻寶找舊相片。又跑到教會去翻寶找舊資料。我肯定沒有看錯人,就是太太叨叨唸唸的人。太太下班回來見狀:「遭小偷啦?」書桌裏亂糟糟。兩人坐在地板上,聽傅安平點點滴滴地形容:「……她的眼睛還是眼睛,鼻子像雕刻的……。」

「你有病嗎?有沒有認錯人?快做飯吃吧,別瞎纏了,除非我看見她。」

吃過晚飯,換石燕默默不語,心事重重,走到屋後的庭園,上弦月掛在中天,滿園子茂盛的曇花,花芽苞很多。她喃喃自語:「銀銀!妳的青春像曇花一現,瞬間芳華。妳的婚姻像曇花一現,瞬間的美麗就被風吹雨打了。妳的受洗歸主也像曇花一現,剎那的永恆。我種曇花想念妳,早日歸來,主必眷顧妳安然無恙,早日見妳……。」她似有所悟,又回房去:「安平,我們朝兩個方向去努力,第一:告訴教會同靈為此事禱告。第二,我媽曾說過她大哥的銀樓在東都三段,就不知哪一家,反正老闆姓孟就對了。」

這下大家都忙起來了。

夏天到了,陽光滿地,黃昏時,就涼風陣陣,銀子正在前院灑水,她不愛花,無情綻落。綠色充滿生機,她的院子只種樹,高高矮矮的樹,綠葉常青。她的大兒子已上國中,小兄弟倆甚聽話。孟銀和兒子喜歡在假日的上午,一起下山去上街購物,下午休息,晚上各自用功。向來都是兄嫂侄兒來看她們。孤兒寡母三人頂溫馨的家。

有個週日中午回到家,電話答錄機傳出柔和的聲音:「是銀銀嗎?妳好,我是小燕,我找妳找的好辛苦,神垂聽我們的禱告。否則令兄是不會告訴我們這支電話。上個月在舊會堂舊址前叫妳的是我先生。如果妳願意,請和我聯絡好嗎?我們期盼見妳,我的電話○○○○○○○,平安再見,等妳消息。」

要怎樣形容孟銀的心情?從前有人用心琢磨了一顆珠寶,不巧遺失不見了,十多年後又意外尋回。驚喜又忐忑的她,在家裏團團轉,兒子問她,她也說的沒頭緒,只是很高興地團團轉。

假日的夜晚,高速公路長長的燈像串珠,串連古遠的往事。孟銀自己開車出來,按址找到這條長長的巷路,對號按了門鈴,等一分鐘好像等一天,抬頭看,月亮很圓。門開了,石燕一家四口人都出來恭迎。相見的這一秒鐘,好像時光倒退了十八年,進門第一眼,銀子見客廳中央掛著「基督是我家之主」的橫匾額,忍不住的相擁而泣,感動,又害羞。

小燕拉著她的手,「銀銀,來?到後院來看另一個妳。」她不解,已到後院。月色溶溶,滿園曇花陣陣香。傅安平和女兒忙著搬桌椅端茶點。銀子高興的笑顏逐開,明眸皓齒,分不出誰是月下美人。

小燕說:「妳一直都在我們心中。我從師院畢業後分到南部,因為結婚才又調回北部教書,是安平想出的點子:『世界名著裏面有一句話:有一種生命,只需要燦爛一次,就終身無憾了。妳白天忙的沒時間想老朋友,只有晚上,望著曇花開謝,讓妳的禱告和思念串連,總有一天,月圓的時候,妳們會重聚。』安平也教書,他的學校離教會很近,所以有時間協助教會庶務。因舊會堂賣出的款項、產權、手續等等問題,所以常去店家才碰見妳。」

銀子好內疚,錯怪人了,怯怯地說:「傅弟兄,幸會,不知怎樣謝你們……。」

「不要謝我,要謝令兄,我們三度拜訪,第三次還把舊相片帶去,他才相信我們。」千言萬語,今宵花月,不知夜露侵。

銀子帶著愉快的心情回到家,奇怪,家中燈火通明,外面停了兩部車。果然是兄嫂、侄兒都來等了。

「大哥大嫂、三哥,對不起,我太高興忘了先掛電話回來。小燕夫婦倆還送我上高速公路才折回……。」

大哥說:「回來就好,找回妳的朋友,妳的信仰、妳的快樂,我們也放心。」

三哥說:「我跟爹最久了,還是爹的鑄工不凡,我仿不來。歹運那年,妳很耗弱,幾個條塊和這個替妳收著,還妳自己保管啦。」銀子不解,但已伸手接過三哥的小盒子。打開一看,啊!我的白金十字架項鍊。對於兄嫂的愛戴,她珍惜也感激。

三哥說:「我是老三,有錢我就去玩了才不想做飾工,爹的老規矩是從不扁佣人,他的兩尊寶貝是扁自己兒子的,尤其是我,爹扁我是兩件齊下。賀山就是從沒被扁,才會變質。」大嫂白了三弟一眼,示意他。小姑好不容易從苦況轉回,再也別提過去了。

大人談的認真,小孩們聽的哈哈大笑。大哥對妹妹的兩個兒子說:「你們倆兄弟很聰明,大舅會獎勵,要聽媽媽的話,否則,大舅會扁你們的屁股。」

兄嫂回去了。那一夜,滿庭月光滿山風,多少橫逆,聚散悲歡,都付星光月野,隨風而去。

銀子摸摸脖子的疤痕,然後慢慢戴上她的白金十字架項鍊。從此與主相契,再不分離。滿心期待,下週六,小燕夫婦要來接她和兒子去教會。

(原[青年團契]1997年03月號)


作者: 細流
出版社: 棕樹文教基金會聖靈月刊雜誌社
出版日期: 03/01/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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