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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
我有一個行囊，一個運載我所有心事的行囊。她是一只會流浪的包包；一只會陪伴流浪的我的包包。
從外觀上說來，她其實是一只中型的手提包，只不過一向被她的主人摔到後肩當背包使用。當一只背包其實比純粹當一只手提包更能讓她感受到主人心跳的速度與頻率。除此之外，我還擁有一盞路燈，一盞永遠等著我回家的路燈。在每一個晚歸的深夜裏，他總是忠實地守候於我家門前的小徑上，等待我回到家了以後，他才安心地熄滅了這一天的工作。
這盞路燈最與眾不同之處，在於他並非以燈桿，而是以樹幹，作為支撐他存在的軀幹。這樣子一個精心的設計，來自於我的父親。
由於通往我家的小徑有一段需時兩分鐘的坡路，路上僅有的一盞昏暗的街燈早已不敷附近夜歸的居民需要；但因市政府認定這盞老舊的街燈夠明夠亮夠盡責，所以街坊鄰居只好繼續忍受做個招子放亮點的夜行人。基於家中尚有一個不時夜歸的女兒，仁慈的父親親手做了一盞路燈掛在其中一棵樹上。製作的當天我親眼看見父親大費周章地牽了一條長長的延長線到我們家的插座上，讓這盞DIY的路燈有了延續命脈的能量來源，照顧我也嘉惠每一個過路的夜行人。
每一次我為了找尋靈感為了尋找自我為了縫補傷口為了放逐自己為了浪跡天涯而浪跡天涯的時候，我會收拾行囊，提起那只只有我知道她也只有她知道我的手提包，展開一段叛逆的旅程。流浪夠了、理清頭緒了、想家了的時候，我就啟程歸去。每當行至家門前那條小徑，我抬眼望向那盞等待我回家的路燈，我的內心都會不由得興起一陣激動：那是代表父親，替代他此時已沉沉睡去的疲憊軀體所未完成的任務的，一直等待著我的路燈啊！
友人說，親子關係是人和神之間關係的模擬。的確，在父親的身上我確實也約略感受到神對人的愛大概是怎麼一回事。而父親架設的這盞替代他來等待我回家的路燈，也給了我若干啟示。每當我信心軟弱，傷心絕望的時候，我看到這盞路燈，我就會想起，在天上的父一樣地也在我還未見的道路前方，已為我擺置了一盞明燈，為要指引我當行的路，引導我回家。
＊ ＊ ＊
先從我那只手提包開始說起罷。已經不記得我開始擁有她的確切日期了。只依稀記得十四年前那個還是小女孩的我，來教會慕道受聖靈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擁有她了。
這十多年來，我換過許許多多的手提袋、皮箱、背包、皮包，就是這只手提包不曾真正被拋棄過。我或許曾經喜新厭舊地短暫忽略過她，但我從未真正地遺棄這只相伴多年的老友；因為她擁有我太多的心事與祕密，陪伴我走過太多的路。
我會過許多的朋友；在錯肩的時候我們真誠地交換心情，然後道別。這些年來唯一不曾離開我的朋友就是這只手提包。早在髮禁的學生時代裏，她裝著的是一個菜色平凡的飯包、一雙芭蕾舞鞋，以及一套方便主人下課易裝的便服。
當我長大到學會用流浪和旅行的方式紓解壓力之時，這只手提包的主要內容也更改為一套攜帶型的盥洗用具，外加一種日記用途的書寫工具，（而這個記錄成長軌跡的書寫工具歷經早期的筆記本更新為照相機、Hi8、一直到現在的麥克風）；信心好一點的時候會多加一本聖經一本讚美詩。快樂的時光裏，她承載我所有的不快與哀愁。她多年來忠實的陪伴，就像支撐我走過許多辛酸的這份信仰一樣，堅定而信實……
＊ ＊ ＊
這一天，我又開始感到情緒接近決堤邊緣，有一股想流浪想出走的強烈慾望。適逢連續假日結束，我的父親問我什麼時候動身前往上班地點的宿舍。
我不理會父親的問話。過了些許，我故意以冷淡的口吻回答他：「我不回去了……我以後也不回去了……」
又是一陣子沉默。
終於，父親劃破了沉寂，以他一貫低沉辨認不出情緒的語氣說道：「好吧，隨便妳；妳決定怎樣就怎樣。」
最後是我耐不住性子；我大聲地對父親說：「你都不問我原因嗎？你都不問我是否工作有什麼不愉快嗎？你都不想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嗎？」
父親等我平息下來之後，又是以他那一貫低沉辨認不出情緒的口氣悠悠說道：「妳已經長大了。……妳決定怎樣就怎麼樣罷！」
感謝神，我有一位好父親；不論我做什麼樣的決定，他都支持我。所以我知道我所認識這位天上的神，是何等尊重人的自由意志，在祂的胸懷中有何等的慈愛與寬容；這些對祂的認識都是從父親對我的包容中所略窺一二。
感謝神，我有一位好父親；不論我做什麼樣的決定，他都支持我。
所以我知道我所認識這位天上的神，是何等尊重人的自由意志，在祂的胸懷中有何等的慈愛與寬容；這些對祂的認識都是從父親對我的包容中所略窺一二。珠般地砸向你百體中最脆弱的環節，直教人招架不住的時候當如何呢？其二，不要告訴我上一個問題的答案的終結的總綱在神那邊，須靠禱告求神幫助度過難關。
這是個筆試永遠能拿一百分的Q&A，但對於一個已經禱告不下去需要任性地以流浪的方式排遣情緒的人而言，這是一個最正確但也令人最懶得聽的答案！最後，告訴我「服事」有什麼意義？不服事又有什麼意義？一個有缺口的器皿如何繼續服事的工作？
與父親以及家門前那盞我的路燈簡短告別之後，我展開了這趟旅程。在火車啟動之前我緊急地跳上車廂；唯一同行的我的手提包，也在車門關閉的那一秒及時上車。
我來到熟悉的海邊。這邊的海景我曾經在不同時刻與不同的人懷抱不同的心情看過無數次：寧靜的海、颱風來襲之前的海、寒流入侵時的海、從日落守夜到日出的海……此刻雖然時值深秋，但吸納一上午日光的海波仍反射逼人的熱氣。
我望向這一片遼闊看似無際的藍，彷彿可以看到數千里之外般，幻想著這一望無際的海藍在數千里之外一隅我從來不知道的地方，正與天空彼此交換身為藍的心情。偌大的天地之間，我心裏想著，那兒來的流浪可言呢？所謂的流浪、出走，是從人的角度來看的；然而對神來說，祂的靈充滿萬有無處不在，我們小小人兒能夠流浪到哪裏去呢？
這時我用心地省視自己，丟下所有不顧一切地出走是否出於負氣的心理。逃往他施的約拿與躲避在洞中的以利亞，藉由逃避的方式心中是否有一股賭氣的快感？接著我又想起大衛的感嘆：我往哪裏去躲避的靈？我往哪裏躲避的面？我若升到天上，在那裏；我若在陰間下榻，也在那裏……。
有時持續的禱告仍未見果效，等待的過程令人心煩，甚至基於一點點報復的心理藉由出走停頓與神的關係；但是在神的眼中，我們能夠流浪到哪裏去呢？沙灘上一隻幼小的蟹踽踽爬行著，迎面而來的潮浪一陣拍打，小蟹冷不防滑了一跤。浪潮退去之後小蟹堅強地爬起，準備迎接下一波的衝擊。
我心裏默默體認著：在這穹蒼之間每一種生物包括我們每一個人，都在自己獨特的生活方式之中去尋找自己存在的價值。遭遇挫折難免，落寞失意難免，重點是如何在每一次的磨難洗禮之後，以更堅強、更完滿的姿態站起來。
神將我們置放在不同的容器中型塑我們，為的是要我們更好更長成；也許我們永遠成不了一具絕對完美的作品，但在神的巧手帶領之下，我們可以儘可能地朝向相對圓滿邁進。這是人生在世最主要的功課；這樣的功課所幸並不需要我們獨立完成，而是在聖靈幫助以及同靈彼此攜手共同完成的。
這個時候我又想起友人們的鼓勵：「神親手雕塑你，是要你更好；在雕塑的過程中你也許感受到痛楚，但神原意是好的，因為祂要用你！」這或許是基督徒最幸福的地方吧，在挫折或苦難的時候永遠留一盞希望給自己，告訴自己所受的一切並非枉然。
當夕陽留在天邊的最後一抹紅彩被夜晚淹沒之後，整個海天溫柔地暗淡下來了。我不確定這趟旅程是否已找到了我原先所要的答案，但是我覺得已經可以啟程歸去了；因為現在所挖掘的答案，不過是過些時候可能遇到的另一個答案的問題；只要活在世上一天，就永遠要留一點問題給自己去找答案。
就這樣，提起我的手提包，我趕撘最後一班公車回家。在臨抵家門前我遠遠就看見父親為我以及為所有路人架設的愛心燈。我望著我那盞路燈殷切地以他的光芒向我招手，喚我快些兒回家；這忍不住幾乎落淚，因為我想起了我在這盞燈下曾經立下的一個心願：每當看到你，我就要想起天上的父一樣地為我擺設了一盞燈，在看不見的時候為我照亮前方的道路……
(原[青年團契]1997年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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