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彧婕
如果他選擇了白玫瑰, 是否會在夢幻想像中忘不了紅玫瑰的嬌艷? 如果他選擇了紅玫瑰, 那麼他是否會在月光下想著白玫瑰的潔白?
雅欣倚在這窗邊已一個上午了。一早紹祥上班、小芃上學以後,通常她會把家務打理妥,大約九點多,悠閒地騎著單車,到附近市場逛逛,這樣子,一個早晨是很容易打發的。可是,昨晚阿芳電話裡說她遇見彥平,彥平約她們吃飯,掛斷電話,雅欣平靜的世界被攪亂了,她一夜無眠,多少往事回到眼前;早晨起來,恍惚猶在,而現在,她獨自憑欄,和彥平共事的那段日子在眼前慢慢鮮亮起來……
雅欣和彥平是工作搭檔,彥平剛來時,雅欣並不欣賞他,他不是個好搭檔,他有太濃厚的藝術家氣息,作畫以外的工作,他一概低能,所有行政事務就無可推諉地全落在雅欣肩上,雅欣氣得連話都懶得和他講。
彥平不是不開竅的人,他懂得如何在話匣子打開後,用詼諧的言詞攫獲人心,常把那幾個工讀生逗得前仰後俯,樂不可支。她和彥平漸漸熟稔起來,不完全是工作關係,而是住同一小鎮,時常在擁擠的車廂內不期而遇,也因為這樣,雅欣在上下班的路上刻意躲開他,避免和他同進同出,落人話柄;可是有幾次為了趕圖稿,和他一起加班到很晚,彥平擔心她的安全,執意和她同行,令雅欣無從推辭。
* * *
雅欣對彥平產生異樣情愫,是從彥平為她買早餐開始。那天早晨,彥平要下樓,雅欣託他買早餐,第二天開始,彥平每天主動為她準備早餐,這樣的體貼、細膩,像一顆小石子投入雅欣心湖,泛起陣陣漣漪。
不知何時開始,下班後,雅欣會和彥平結伴同行,也許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他們便成了同事眼中的一對了。
雅欣和彥平之間的情誼十分微妙,彥平對她呵護備至,關愛有加,令雅欣倍感迷惑,不過,彥平始終未表態,雅欣如墜五里霧,深受這似有若無的感情所苦。
雅欣從母親手中接過紹祥的相片,她沒意見,也沒當一回事,誰知道,過了些時日,母親囑她準備相親,雅欣抱著「看看無妨」的心態赴約。紹祥是個典型教會中長大的孩子,他謙恭有禮,誠懇率真,表現得體又穩重,雅欣對他印象極佳。
一週後,媒人來電,旁敲側擊地詢問雅欣對紹祥的印象,加上母親在一旁敲邊鼓:「好不好呀?好的話,就交往看看。」
雅欣慌了,該不該答應呢?難道和彥平的感情就這樣無疾而終嗎?雅欣將紹祥的相片拿給彥平看,請他給點意見,彥平沉默了一會兒,語帶哽咽地說:「等我三年,好嗎?妳是知道我的情況的。」
彥平有個七十多歲的老父,中風臥床多年,平常都靠他兩兄弟輪流照顧,每隔一段日子,彥平就要請假背他父親到醫院治療。
三年,這就是彥平給她的承諾嗎?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夠讓許多事從從容容地發生,時間是善變的魔術師,她不是不相信彥平,她不相信的是──時間,何況她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感情也是。
兩個月後,雅欣和紹祥順理成章地訂婚了,幾乎是一個時間,彥平在同行高薪挖角中跳槽,離開公司。
「這樣也好,真的!這樣也好。」雅欣是這麼想的。
「鈴、鈴……」急促的電話鈴聲,使跌入回憶的雅欣驚跳起來。
「喂!」雅欣抓起話筒,那頭傳來紹祥熟悉的聲音。
「雅欣,我晚上要加班,不回家吃飯了,妳和小芃先吃吧!別忘了晚上有聚會喔。」
紹祥實在是個好丈夫,他是個躺下來就立刻睡著的人,不曾聽他抱怨過誰,不會叫苦,也不會生氣;他的眼中沒有壞人,每件事在他看來都挺好的;對於生活,他少有批評,也不計較,就像個勤奮的鐘擺,規律地走著,從不出差錯;這樣的丈夫,還能挑剔什麼呢?只是,紹祥不會甜言蜜語,不會輕憐蜜愛,更不會送花,或是記住結婚紀念日、生日什麼的,甚至不曾帶她旅行,更別說是蜜月旅行。雅欣很嚮往溪頭的寧謐,或是在任何風景區的度假小屋住宿一夜都好,但紹祥總覺得太花錢了。
可是阿芳老覺得雅欣嫁了好老公,打燈籠都難找,也許吧!雅欣苦笑,心想幸福是什麼?是情境還是一種狀態;抑或是一種感覺;如昆德拉說:「幸福就是對於重複生活的渴望。」雅欣覺得這種幸福是混雜著些許無聊的平淡感覺,談不上快樂,也沒有哀愁,她要的不是「平靜」,而是「繁華」,她內心裏有些期待──偶爾浪漫的情懷,給生活染上色彩,來點躍動的旋律,可是紹祥不懂這些的。
阿芳說:「雅欣,妳太閒了,找點事情做吧!」雅欣也覺得時間太多,容易胡思亂想,於是才會跟著傳道去訪問,這麼一來日子就容易過得多了。
有時候雅欣真氣自己的無能,十年來已習慣依賴紹祥,做什麼事都要紹祥陪著,她才不致慌亂,去哪裏都等著紹祥接送,好像離了紹祥,她就什麼都不會做了,她記得以前的自己不是這樣的;雅欣常常覺得自己只是紹祥養的一隻貓,一隻養尊處優、戀家的貓。
雅欣想過是什麼使她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接納紹祥?答案是「信仰」。雅欣是個怕麻煩的人,她不會傻到婚後還要去爭取信仰的自主權。如果當初為彥平等候三年呢?今天又會是什麼局面?雅欣不知道,也無從揣想,可是相較於紹祥的木訥,雅欣倒有幾分懷念起彥平的幽默和風趣。
就像張愛玲的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書中男主角選擇了白玫瑰,卻在夢幻想像中忘不了紅玫瑰的嬌艷;如果男主角選擇的是紅玫瑰,那麼他是否會在月光下想著白玫瑰的潔白?說穿了,還是人們常說的那句「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自己是不是也陷入這等迷思中呢?雅欣迷惘了。
* * *
約好和彥平見面的那晚,雅欣端坐鏡前,細細打點自己,多年來,她的形貌沒太大改變,唯一改變的是,不再年輕。她挑了一套水藍的長裙套裝,她喜歡自己給予人飄逸夢幻的感覺。
出門來到一家高尚雅緻的餐廳,雅欣和阿芳挑了靠窗的位置坐定,雅欣環顧四周,曼妙的鋼琴聲迴盪流轉,自己恍若置身歐洲宮殿中。
過了好一會兒,彥平出現了,他連忙道歉說:「塞車,對不起。」彥平坐定後,眼神始終沒離開雅欣身上,頻頻探問她的近況,而雅欣只淡描著,內心直打量彥平外表與以前有何不同?他變了!最明顯的應該是因發福而變得中廣的身材,訝異的是!彥平名牌的高級服飾滿顯眼的,尤其是手腕那隻閃閃發亮的鑽錶。
喝了酒的彥平,繼續開口說他的論調:「我跳槽後認識了老闆的女兒,機會不可失!我卯足勁追求,好生伺候著,哈!她終於成了我老婆,俗話說,娶了個有錢的老婆,可以減少二十年奮鬥。一點都沒錯,現在我是公司的協理,可以呼風喚雨,多少人見了我要逢迎拍馬、鞠躬哈腰……我呀!總算熬出頭了!……這個社會凡事向錢看,對不對?」
聽了這些話,雅欣越來越感到不自在,她不再開口了,眼前這個人不是她所認識具有藝術氣息的彥平,印象中彥平寫得一手好字,作畫更是一流。事親至孝,玉樹臨風、風采奕奕的他,不是眼前這個利慾薰心、滿身銅臭且俗不可耐的男人,雅欣打從心底感到厭惡,她已經聽不到彥平說些什麼了,腦袋昏昏的想回家,直拉阿芳要離開。
步出餐廳,彥平堅持要用他的賓士車送她們回家,雅欣拒絕他的好意,和阿芳要逛逛街,彥平見狀依了她,臨走前遞張名片給雅欣說:「有空再聊,或是有什麼需要效勞的,不要客氣。」
走在霓虹亮麗的台北街頭,一波波的人群,像潮水般湧來,天上看不見星星,也許是街燈太耀眼了,難怪星子黯淡無光。這曾經是她熟悉的城市,現在卻是這般陌生而猙獰。雅欣走著、想著,她是真正明白「信與不信不負一軛」的道理了。
有東西從雅欣的手中滑落,雅欣屈身拾起已在她手中揉成一團的名片,索性把它扔進垃圾桶。
「再見,老同事!我確定不會有需要你效勞的時候。」雅欣心裏想著,便朝垃圾桶揮揮手。
她已經很久沒有獨自在街上閒逛,此刻,她好想念紹祥,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家去,她要親吻女兒小芃的臉頰,聞她的髮香,她還要跟紹祥撒嬌,順便抱怨一下:「台北的交通真的好亂喔!」
(原[青年團契]1998年0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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