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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雲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他流淚, 足見其痛之深; 感謝主,賜他勇敢若此, 且在最痛苦的時候,依然記得要依靠主。
對他的感情是複雜的,即使到現在,我依然是這種感覺。如果你問我:「你愛他嗎?」我會考慮一下,然後答覆你:「愛他,但也怕他。」
童年時光
父親的童年是在艱困中度過的,八歲時父母皆亡,家中本是地主之家,但因二二八事件,遂成無家可歸之徒。而父親排行第五,事情發生時,尚未接受像大姑及大伯們所受的日制教育,只得以國小畢業的學歷,到處去打零工、當學徒。也許是從小便嘗盡人間冷暖,自記憶以來,父親的性格便是恨富嫌貴。
小時候,他是嚴厲的。小孩子做錯了事,只要是長條型的器具被他找到,都可以當成家法;用水管責打我們時,水管都會迸裂,但我仍然喜歡他。當別的孩子聚會時間在會堂中喧鬧、追逐時,你可以見到我和妹妹乖巧地坐在跪墊上,正讀著放在椅子上、其實一個字也看不懂的讚美詩,因為我們只要一交談,他馬上一個眼色掃過來,噤若寒蟬的我們,是「敬畏」他的。
他會不定期地在禮拜日晚上舉行簡單的家庭聚會:家人輪流唸一節或兩節的經文,在一整章唸完之後,他一定會做個總結。年幼的我,真的很佩服他能將這一整章的經文,以約略的幾句話,把精華全說出來,又能講出自己的感想來造就我們;真是既精簡又明瞭。閒暇時,他也會帶領全家人唱讚美詩歌,有時還會將我們唱詩的歌聲錄下來;幼時銀鈴般的童稚音,聽起來格外悅耳,至今仍令人懷念不已,相信這也是奠定日後參加教會詩班及學校合唱團的基礎吧!
重視信仰
猶記某年因學校暑期輔導的關係,沒有參加距家近在咫尺的教會所主辦的學生靈恩會。之前教會的老師就曾勸我若是能夠,不管幾天,都當「盡力」排除萬難參加,而這事父親也略有所聞。學生靈恩會開始的第一天,學校老師便奇蹟似地宣佈接下去的一個禮拜都不用上課,想來,這是神的美意吧!但我卻因為某種特殊因素,逃避去參加學生靈恩會,被他知道了,不得他的諒解,嚴厲地責備我;那時,我才發現,他對兒女的信仰是如此地重視。
為了要負擔一家子的生計,以及龐大的子女學費,他必需更加賣力地工作、賺錢,也因此減少了上教會的次數;相形之下,對神那份單純的信心,也在無形中慢慢消逝殆盡。但在某些方面,他依然是堅持的。在我上高職的那年,終於到了能夠當教員的年紀,他鼓勵我不要推辭任何做聖工的機會,以報答主曾在幼年時親手搭救我的諸多浩大恩典。
個性改變
因為工作過度,他的身體出現了過早的危訊。首先是眼睛逐漸地看不清楚,但為了讓我們能專心念書,卻一直瞞著我們,只有母親知道詳情。一年多後,才從母親口中證實,他其中一眼已裝上了義眼。而他的身體狀況也大不如前,依據醫師的指示,他的工作時數必須立刻縮短,也因此,在家的時候相對的增加,我們也由此發現了異樣,然而他始終三緘其口。
只是他開始變得暴躁,變得有些不可理喻,在某些方面又很多疑;我們知道這是因為他生病的關係,才會頻發怨言,但總是不妥,若勸他,他反而教訓起我們來。我漸漸地對他的舉止產生反感,變得不愛與他說話,因為只要一交談,他便又開始批評,藉以宣洩他的不滿,而當意見相左的時候,便又與他起衝突,總之,家人對他的改變真是束手無策。
突然病重
直到某一天,母親突然告知我們──他住院了。我簡直無法相信,太突然了,前一天還在為聖經裡的某個教義和我辯駁,怎麼才過了一天就……。一時之間,家裡亂成一團,白天因為母親還得做生意,於是由我和妹妹輪流照顧他,晚上再由母親留院看顧他。而母親體質原本就差,照顧病人這苦事使得她也病了。
那年適逢我重考,真可謂多事之秋。他住進醫院時,離聯考只剩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總帶著一本三民主義裝個樣子到醫院去照顧他。搬了張小板凳,坐在他病床前看書,雖然他老叫我要用功,好好念書,但我哪還唸得下?心想,這或許是神的旨意吧!若我再繼續念下去,家裡的經濟情況也不見得允許。其實那時,我真正在意的不是聯考,而是他;我很擔心,我真的很擔心,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心裏強烈地害怕失去他、害怕他離開我們。
住院的第一晚,全家在他的病床前禱告,禱告完後,他交待哥哥今後要負起一家之長的責任,好好照顧多病的母親,並要我們多聽母親的話,別再惹她生氣。這樣的交待方式,令人感到不安與恐懼;更使得積壓已久的悲傷情緒,在此刻大量湧出。我們對望著,默然不語,每個人的表情都顯得凝重,畢竟,多年來,他是家中的柱子,如今柱子有倒塌之虞,家要怎麼再維持下去呢?
脆弱的父親
雖然他只住了一個多禮拜,但對我來說,卻似有數月之久。期間我收斂起自己好辯的脾氣,不再與他頂嘴。他上廁所、下樓打針,我都得攙扶著他;由於他視力不佳,有時連幾樓都看不清楚,這時我會牽著他的手,像牽學步的小兒般小心翼翼。已經好多年了,沒有再接觸過他的手,感覺上手很大、很厚實,也很粗糙,是過重的工作塑造了這樣的一雙手吧!其實這次坐骨神經方面的病,也是源自於工作太操勞,且要搬重物的緣故。好幾次,望著他滄桑的臉龐,都忍不住鼻酸。
記憶最深刻的一次,在住院期間,他要打一種很特殊的針。之前,他便有點緊張,並要我也為他禱告,而且連未信主的大姑也來了,我扶著他顫抖的手,一起緩緩地乘坐電梯到樓下。原來那種針,是直接注射到背部的坐骨,而且是不打麻醉針的。聽過醫師的解釋後,我開始為他擔心,這不是一般正常人所能忍受的痛楚。
注射的時候,他痛得忍不住大聲以靈言禱告,眼淚也迸出來了,而我則愛莫能助,含著淚、顫抖地為他默禱。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他流淚,足見其痛之深;感謝主,賜他勇敢若此,且在最痛苦的時候,依然記得要依靠主。
回到從前
出院以後,他顯然因著這場大病而收歛一下長久以來高漲的自我意識。雖然有時他仍會故態復萌、依然故我,偶爾甚至故意不去教會,讓母親為他擔心;有時真的很不能認同他的種種行徑,但畢竟他是生我、養我、帶領我認識神的人。而且他對禱告仍然熱衷,他會在清晨大家仍是睡眼惺忪的狀態下,大聲敲每個人的房門,把我們都吵醒,然後全家一起為一天的開始祈禱。
感謝主,當年在父親病榻前的努力,神也不輕看,恩佑我考上一間學費便宜的國立學校。畢業之後,因著出外工作的緣故,與父親之間的關係成了聚少離別多的景況,每次的返鄉,都會份外珍惜與他相處的機會;自然而然地,我們之間的爭執場面,也不復再見了,甚至我們會和諧地坐下來聊天。
望著他極切關心我的滄桑臉龐,再回想三年前他暴怒的面容,我不禁感謝神的大能,唯有神才能真正改變一個人;現在每到晚間聚會時間,他會和母親在夏日的晚風吹拂裡,一起散步到教會去聚會。
雖然偶爾的固執脾氣仍是有的,但感謝主,賞賜賢妻若母,能忍讓他並適時地開導他;神是知道人心的主,知道父親的需要與軟弱,而母親的智慧與圓融的處事態度,更替父親擋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煩;他們的感情,也伴隨著一起走過的來時路而更形堅貞。
因著他的病與我的離鄉,聯繫了我們一家原本鬆散的感情,促使我們更加強為彼此禱告的決心。正如他從前那般單純地教導我們信賴神一樣的信心,我也應持守住源自於他所傳承給我們的信心。
(原[青年團契]1998年0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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