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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薔
主啊!倘若祢願意叫我繼續升學, 求祢幫助我專心唸書,考上學校; 倘若祢的旨意本非如此, 也求祢叫我安心扮演好原來職業婦女的角色。
楊芸做夢也沒想到還會重拾學生生活。
剛開始一提起想再繼續唸書的想法,身邊幾乎是沒有人支持她。
打從高職起,楊芸念夜校,白天上班,晚上上課。幾年的工作經驗累積下來,她在工作上的表現還算頗為得心應手。然而在這個學歷、經驗並重的時代,楊芸獨獨缺了一樣。
她知道,再回到學校念書,勢必是遲早要走的一條路,既然遲早要面對,不如趁早,趁著自己還年輕。
她知道這不是一條容易走的路。她開始認真地思索這件事。
望著躺在嬰兒床裏剛剛才睡著的女兒小語的臉蛋,輕輕地嘆氣了。
楊芸白天上班,下了班以後才到褓姆家接小語回家。
她早婚,即使才剛剛做母親,其實年紀還很輕。
如果決定要考夜校,這事得和褓姆林太太商量,不知她是否願意延長帶小語的時間。
她跟林太太提起這件事,林太太欣羡地大力支持她,楊芸問起了延長托帶小語褓姆費的間題,林太太要了一個不高的待遇。
楊芸不禁深深感謝神,也很感激林太太的愛心。
解決了小語托帶的問題,楊芸如同吃了顆定心丸,這才至書店買了一堆書本,打算從頭唸起。
「這一次要唸自己真正有與趣的科系。」她想。決定不再去觸碰以前所學枯燥乏味的商學。
楊芸打算要報考的可是與自己原本所學完全不相干的另一門學問,她知道事情的困難度,可是最教她擔心的卻不是這個,而是在兼顧家庭、工作、學業之間取得一個平衡點。
那些日子,楊芸只要一有空便翻開書本,專注地讀了起來,執著堅持地告訴自己,這也許是自己唯一一次還能再選擇讀書的機會。
往往在她全神貫注於書本之際,腦海倏忽閃過她女兒小語粉嫩可愛的臉蛋,一想起倘若考上學校,白天上班,晚上上課,回到家已是那麼晚的深夜,那將失去許多與女兒相處的黃金時光。
幾番掙扎地,她重新合上書本,放心不下的是對家庭的牽絆,一點也無法確定這樣的決定是否正確。
「主啊!告訴我該怎麼做才好。」
她一點也不知道該不該為考試去全力以赴。因為她的特殊身分──一個年輕的媽媽。有丈夫、有孩子的考生。
楊芸開始認真地祈求:
「主啊!倘若祢願意叫我繼續升學,求祢幫助我專心唸書,考上學校;倘若祢的旨意本非如此,也求祢叫我安心扮演好原來職業婦女的角色,不再心懷二意,牽掛唸書之事。」
她決定不再擺渡在不著邊際的兩方夢土之間。
不論結局,至少她曾經給自己機會去為所堅持的夢想努力過。只求盡本分地努力,至於結果,她覺得這種惱人的問題還是留給天上的真神比較妥當。
連著兩天頂著酷熱的聯招考試結束,她暗自揣度自己上榜的機率頗高。從考場回來後那幾天,她忍不住還是擔心了起來。後來才發現擔心的竟是──萬一考上怎麼辦?
夜二專聯招放榜,楊芸順利地考上她想唸的那所學校,她一心嚮往的那個科系。
她的丈夫阿利也由原本的不支持轉為順其自然。阿利原本不固定上班時間的外勤工作,不久後在一個機會之下調入內勤職位,如此一來,阿利可以在下班後去接小語,阿利開始學習當一個「超級奶爸」。
楊芸正式地展開她的夜校生活。一個全然新鮮的開始……
神的引領,一步一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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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閉上眼睛,小憩一會兒,剛剛啃完一個從便利商買來的壽司捲。他知道自己真的不能為瘦下去了,然而一點食慾也沒有。
車子飛快地在高速公路上奔馳著。再不多久就要到學校了。
離開當學生的日子足足有五年之久,才又再次接續學生生活。她以為自己很可能會是學校裏的人瑞,等進入學校才知道,夜間部學生有很多都和她一樣,是在入社會數年之後又再度回到學校來念書的。比楊芸年長的,大有人在,一間之下,多半都是為了生活的緣故,沒能在年少時一路升學上來。
「楊芸,我有點兒想休學了。」雅琳盯著車窗外若有所思地說了。
楊芸不得不睜開眼來,仔細地盯住雅琳的側臉:「怎麼了?學期才剛開始呢!」
「可是我覺得好累,上了一整天班,晚上很本沒甚麼精神聽課。」
「好呀!那妳休學嘛!等我畢了業,拿著畢業證書去找妳,妳可要恭喜我哦!」
雅琳笑了開來,聽出楊芸話裏勸退的意味。
「妳現在休學,將來說不定後悔了,又想走回頭路,還不是得重新來過一遍。這樣的日子雖然辛苦,習慣了也就好。」她頓了頓,揉揉酸澀的雙眼:「其實,我也很累,可是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緊牙關撐下去。」
雅琳點點頭,相信眼前這位姊字輩的人說的是真話。
其實,楊芸何嚐不是咬著牙在撐著,這些日子以來,她每天只有5個小時的睡眠時間,更慘的是,這5個小時通常會被小語半夜的哭鬧而中斷,楊芸是那種在沉睡被吵醒就很難入睡的人。
好不容易盼到了星期日,通常還有一堆家事等著她去做,柴米油鹽是不會因為星期日而免除的。
職業婦女是沒有假日的。
楊芸常說自己是屬於「上班學生媽媽族」。沒有假日,沒有休息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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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保卡很快地用到了C卡,她不知道自已是怎麼回事,這一年來,她上醫院看病的次數遠超過過去二十幾年來的次數。
長期睡眠不足,造成免疫力降低,楊芸幾乎對病菌沒什麼抵抗力,尤其是在徹夜失眠的隔天,迎接她的一定是一場重感冒。
上個月,眼睛感染了結膜炎;這個月,出現不明原因的喉嚨痛。
楊芸執起健保C卡,開始有想哭的感覺。
她的疲倦並不是最近才開始的。打從她高職時期夜校生活開始,她經常是黑著眼圈去上班的。她無能為力,從學校下了課以後回家已是沉重的黑夜,隔天一早還得早起。
結了婚,生了小語之後,情況更為嚴重,小語未滿周歲之前,很少能一覺到天亮而不吵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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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利是個戀家的人,他眷念他在鄉下的雙親,隔不了多久,便要驅車回鄉一趟。碰到連續假期,高速公路塞車場面之壯觀,常可以讓原本3個小時的車程延長至4個小時以上,甚至更久。為了避免塞車,他們經常是開夜車回去,甚至北上回家時,也常選在星期一凌晨天色未明時分,在一片漆黑的夜幕下起程,然後趕在早上八點半之前進辦公室。
楊芸原本縮水的睡眠時間,這時更被壓縮地所剩無幾了。
她知道,她長年居住鄉村的公婆是無法想像台北人生活的忙碌與無奈的。往往在楊芸與阿利耽延一陣子還未回鄉,一通電話便來催了。
休息對台北人而言常常是奢侈的,假日更是一般上班族寶貴的休憩時刻,更何況她這「上班學生媽媽族」的特異份子。而她引頸期盼的假日,常常是與阿利在高速公路的車陣當中度過的。
阿利是個不願意教父母失望的人,儘管他們很少能有時間獨處,他們仍然維持著把難得的連續假日一半留給鄉下的雙親,一半則留在高速公路往返的車潮中。
他們連一次一家三口單獨出遊的機會都不曾有過。
楊芸其實也很願意去滿足鄉下雙親想常見兒子與孫女的殷殷企盼,可是她愈來愈覺得自己像是一隻費盡力氣想振翅高飛,卻無論如何也飛得不夠高、不夠遠的折翼飛島。
她持續在在對睡眠有最大渴求與想望之間度過,覺得自己瀕臨崩潰邊緣。健保卡蓋到最後一格,那一年剛好過完。她之所以沒能在小語剛出生時辭去工作,是因為需要這一份收入。楊芸還是在端午節前遞出了辭呈,帶著幾分的冒險。辭去了工作,楊芸白天自己帶小語,多了很多與女兒相處的時間。
他們搬回了離城裏有段距離的那個社區。楊芸上學前,與阿利回到家,中間有兩個小時的空檔,楊芸便把小語暫時托給附近的姊妹照顧,要不是住在這個社區,楊芸這件困難還不知怎麼解決。這倒是他們新婚剛買這房子時始料未及的。感謝主,附近有幾位姊妹都是家庭主婦,楊芸上學前這兩個小時的空檔,全靠她們來照顧小語。
其中一位姊妹家正對者楊芸撘車的那條街上,每次她送小語到那位姊妹家,要前往搭車時,小語小小的身影總會出現在窗口,舉著她的小手,用她稚嫩甜柔的童音,甜膩地喊:「媽媽,再見……再見……」楊芸總要頻頻回頭,揮著手:「再見,要乖哦!」
小語還在揮舞著小手。小語在窗口小小的身影,常常讓楊芸覺得舉足艱難、寸步難行,彷彿她要遠行,三五天不回來似的。楊芸趕著寫膳食療養學報告時,小語會在一旁玩著她的家家酒:「媽媽,我在餵牛牛吃牛排哦!」
「嗯!好。」楊芸隨口應了應。回頭仔細一想,也忍不住要會心一笑。楊芸也盡量抽空教小語念ㄅㄆㄇ、ABC,也教她數123。她覺得比從前上班的時候更忙了,其他的家庭主婦一整天所做的事情,她必須在下午四點以前完成,才來得及去上課。包括準備小語及自己的早餐、烹調午餐時多煮一些以便晚上阿利回來時可以吃、以及準備自己晚餐的便當。
為小語洗完澡吹乾頭髮,再綁成辮子、吸地板、把髒衣服丟進洗衣機洗,冬天時,衣服不易乾,必須等衣服洗好之後,再扔進烘衣機烘乾再收好……。往往這一忙,得花上大半天時間,能剩下來寫報告及教小語識字的時間,其實真的很有限。同時,也比從前上班時還忙、還累。可是她喜歡與小語有更多相處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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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實驗室裏狀況頻頻,阿強他們那組才剛摔破一根試管,這會見,阿堯他們這組也燒壞了一個燒杯。
「星期六的夜晚應該是美麗的,而我們卻在實驗室裏做『鈣的定量』。」胖哥兩胸前一抱,一付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模樣。「你別不甘寂寞了,剛剛溜到哪兒去,怎不見你來幫忙?」楊芸頭也沒回地繼續遠遠盯著加熱器上的燒杯說。「我在樓梯口抽了根煙。喂!實驗做到哪兒了?」
「在這裏,自己看吧!」楊芸把手中一份實驗資料推到他眼前。
「秤取sample 1-2g,置於蒸發皿內加入少量稀HCL。在熱水浴上加熱溶解,繼續加熱至蒸發乾涸……」胖哥看了一下今天食品分析檢驗的實驗步驟。「還沒加熱到乾涸呢!我看今天實驗是做不出來了。」
「待會兒看看狀況吧!到時候如果真做不出來,妳們趕車的人先回去,我留下來。」胖哥平常混歸混,倒還是有幾分義勇精神。
「應該差不多了吧!」楊芸走近加熱器,往燒杯裏一探 ,杯裏的黑色液體已幾近乾凅。
「可以了。」
楊芸正要回頭,還未不及轉身。
「砰!」一聲巨響。
正在加熱器上加熱的燒杯裏的黑色物體一下子迸跳開來。
不偏不倚地,正中楊芸的左眼。
「完了。」她一驚。
一轉身,扭開水龍頭,抓起細細的水管,直往臉上沖。
「有沒有怎麼樣?」胖哥目睹整個過程,著實嚇了一跳。從椅子上彈跳起,飛奔過來。
「我也不知道。」她心裏也是驚恐的。一邊不住地默禱。身上穿的那件實驗衣濕了一半。她還在持續沖著水。想像著各種可能導致的後果。
「天啊!那裏面裝的可是HCL。」胖哥不禁擔心起來。
「我這裏有生理食鹽水。」
楊芸正以面紙擦拭著濕漉的臉。班上有攜帶生理食鹽水的同學全都掏了出來,送到她眼前。
「謝謝。」楊芸接了過來,沖洗了眼部。
她翻出一面小鏡子檢視著自己左眼,看不出甚麼異狀。剛開始還沒有甚麼感覺,過了一陣子,才感到眼睛刺痛的感覺愈來愈明顯。
她的老師本想找一位開車的同學送楊芸去醫院,不料,在場的同學都是騎摩托車的。
楊芸盡量壓低了身子,躲在騎摩托車的同學身後,閉著眼,避免讓灰塵沙土飛入眼裏。
找著市區裏唯一一家眼科診所,門診時間只剩下五分鐘,他們再晚點來,診所裏的醫護人員下了班,他們就得吃閉門羹了。
「感謝主,幸好是騎摩托車。」楊芸她心想。
「哪裏不舒服?」醫生間。
楊芸約略地敘述方才的情形,及自己所做的一些簡單處理。
「HCL!」穿著白袍的醫生瞪大了眼睛:「怎麼這麼不小心,是做什麼實驗?」
「鈣的定量。」
醫生轉頭對著護士小姐說:「先幫她做食鹽水沖洗。」
「沖洗完我再看看妳的眼睛。」
由於接近下班時間,診所裏最後一個病人剛剛領了藥離去,三位護士手邊正好沒別的事。
楊芸被送上診療床。三名護士擠在她床邊幫助著,頗有幾分急診的意味。
沖洗完,白袍醫生用儀器檢查完她的左眼:
「角膜受傷了,待會兒幫妳上藥水及藥膏,妳回去以後,早晚各點一次。三天以後再來回診,下次要小心點兒。」
「謝謝!」
楊芸心有餘悸地回到家,消失一片亂哄哄地重演著方才實驗室裏的畫面。
她拉開抽屜,翻出日記寫著:
當行走在迂迴曲折的彎路時,你總是看不見前方有些甚麼。在行過這些生命轉彎的地方,總是無法預測,轉過那個彎之後,眼前呈現的會不會是一片桃花源的驚嘆?
而神所賜的平安,豈是驚嘆兩字足以形容的。
不僅是今天這場實驗驚魂記,她想起自己能在小語出生後再來唸書,連原本是多不可能的事。楊芸合上日記,扭熄了案頭的燈,驚魂未定地躺在枕上。
一場實驗室的意外。她禁不在要感謝主。一邊在迷迷糊糊中沉沉地睡去。
三年,她小心翼翼地跨越著每一步,最後一個學期了。她填完了畢業考考卷,步下台階,站在校園裏讓風灌了個滿懷,整顆心被莫名的興奮情緒漲滿,忍不住想一聲驚呼。歡呼之餘,亦感到幾分悵然若失,是人生聚散分合的離別情緒。
揮一揮手,她帶走了一場豐盛的饗宴,在上學那條路上,她走得比別人辛苦,但有慈愛天父的足跡引領……
(原[青年團契]1998年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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