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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素娟
1—1
問有什麼用呢?事情已經這麼清楚。
昨晚,將近午夜,我到頂樓去看星星。
滿月,星星顯得疏落,全城浸在月光中。
夏夜怎麼這樣冰冷?我感覺從最深的心底涼起。那一年我在聯考中遺失自己,也是這樣冷。幸而在教會中找到耶穌,耶穌教我看星空,祂教我找回自己。
「我觀看祢指頭所造的天,並祢所陳設的月亮星宿,便說,人算什麼,祢竟顧念他,世人算什麼,祢竟眷顧他。」
就是那樣,耶穌教我──手扶著犁,不回頭看。
昨夜,我在頂樓坐了很久,為了要找回碎掉的自己,而不得不回頭看。
她的確是酒會中最閃亮的星,但那是在知道丈夫愛慕她之前。現在,她是炙熱的太陽,她細瘦的腰肢炙傷我逐漸變胖的腰圍;她光澤紅潤的皮膚炙傷我日漸乾掉的臉皮;她圓溜的雙眼炙傷我因眼角下垂而漸成三角形的眼。
遠處燈火在夜裡明滅,蟲聲隨夏風傳來,我坐在蟲聲中許久,思想我的婚姻。
世上沒有不墮落的英雄,難道會有不墮落的婚姻?我怎麼一直以為自己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1—2
傳道拿相片給我看,相片中的他站在聖彼得教堂前面,屹立如同一顆大樹,我心裡一陣歡喜,告訴自己:「這是我的良人,我的朋友。」
婚後,他是個負責的丈夫,我努力成為賢慧的妻子,我們希望趕快有經濟基礎,他日以繼夜地賺錢,我一分一毫地省錢,在公園散步是我們唯一的娛樂。
孩子們相繼來到後,散步也漸漸成為不可能,生活內容只剩吃飯,睡覺,賺錢。兩人的愛心與耐心都在現實生活中慢慢耗盡,忘了什麼時候漸漸遠離了教會的。
我開始只覺得疲倦,好像長途跋涉走到了路的盡頭,又好像壓傷的蘆葦,將殘的燈火;如同失去方向,無主的船在大海中漂流。
錢增多時,幸福的感覺並沒有增加,倒是隨著他事業的成功,愈來愈多朋友羨慕我衣食無缺的幸福生活。
是誰說過的,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
1—3
搬來時,我以為情況會改善,至少錢已夠用,我們不用再縮衣節食;我們可以一起上教會、一起散步,但是賺錢似乎使人上癮,如同工作使人狂熱,他更忙了。
我們一天談不到五句話。他的應酬愈來愈多。
後來我找到教會,好像老鼠走出洞穴。
神的話再次將我空虛的部分填了起來。
於是我也以為自己是個幸福的女人,除了丈夫不到教會外,我一無所缺,由裡到外,由精神到物質;直到昨夜。
我是知道她的,她是他的得力助手,只是我沒想到丈夫會陷入她的情網。
世上沒有不墮落的婚姻。
昨夜我在頂樓坐到月將西沉,星光淡去。
1—4
客廳的唱機流出「萬古靈磐」。女中音的和音,低迴地襯著高音的明亮,如同墨綠的葉子托著白蓮。
受騙與失落的感覺依然在撕裂我的心。
我坐在沙發上,敞開整個心靈傾聽「萬古靈磐」的流蕩洗濯,直到淚流滿面。
我是聽過的,一位受苦的婦人在夢中見耶穌來到她面前,伸出傷痕的手問她:
「妳受的苦會勝過我的苦嗎?」
夢中醒來,她的憂傷已消失。
「人算什麼,祢竟顧念,世人算什麼,祢竟眷顧。」
受騙與失落的感覺被神的愛取代而消失。
屈膝在神面前流淚竟是一種重獲自由的感覺。
我突然覺得什麼都不怕了。覺得生命可以重新開始。
我拿起電話,撥起他辦公室的號碼。
2—1
由二十層樓高的辦公室往下看,六月豔紅鳳凰耀眼在車水馬龍之間。
昨夜,美慧的兩行淚一直浮在眼前。
搬來四年,他創造了雙倍業績。
尤其這幾年,台灣產業紛紛外移,同業中撐不下去的大有人在,若非他這樣投入,就不可能有此場面。
昨晚公司喬遷酒會的熱鬧仍殘留在花籃突出的火鶴中,耀眼得有些不真實。
最近這種不真實的感覺常伴著心悸上他心頭。
2-2
他決定告訴美慧,也是因著最近止不住的心悸,誠實向來是他的原則。
他絕非有意,事情的發生也非他所計劃,一切都是那麼情不自禁。
愛情是一場瘟疫嗎?
當年在眾多求職者裡挑中她,是她那與眾不同的神采,以及那雙特別明亮如清澈山澗的眼睛,其中盛滿誠懇與信任和一絲慧黠。
她是個能幹的助理,她分擔了他大半的工作,是何時起讓她由分擔工作而至分享心情?
2—3
夜裡,臨時想起一些事物,匆匆趕到辦公室,突然發現她在加班。
偌大的辦公室只她一人,他心中昇起感動,於是誠懇地請她到地下樓的音樂餐廳。
她說話時自信十足,這是共事時他就知道的。他訝異的是她對目前政經文化的卓見。
是流曳在餐廳中的琴聲罷!當他定定看她說話時,心中五味雜陳,世上竟有如此與他相近的心懷,如此相近的性情。
他竟有一時的錯覺,恍惚自己找到了失去的肋骨。
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去,如同回到少年。
2—4
結婚十年來,忙與累是他的生活全部。孩子來到後,再加上亂,他與美慧最初還能攜手散步,後來只能在生活中掙扎,愈來愈沒話說,慢慢成了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
搬來後,工作量增加,應酬成了不可避免,兩條平行線相距愈來愈遠。
後來美慧忙起教會的事,愈忙愈起勁。
他放假的日子,美慧大多在教會,婦女團契、慕道者聯誼會,或訪問信心軟弱的信徒。
他需要她時,她都正在奉獻自己給教會聖工。
於是他開始感到空虛。
2—5
那天晚上,送她回去,回來之後,竟開始對她朝思暮想。再也無法將她視若等閒。
他每天盼望見她。他喜歡和她說話,她書讀得多,侃侃而談時,就成了男人,而入時的穿著及清脆的聲音又給她女性的嫵媚,這種集剛柔於一身的奇特令他迷惑。
如同撲向燈火的飛蛾,他每天心裡漲滿期盼和快樂,還有一點莫名的緊張。
飛蛾只往燈火直飛。
2—6
她可以感受他,一個學者型的商人,沒有市儈氣的老闆。上班第一天起,她就如同欣賞樹林中的蘋果樹一樣欣賞他。
2—7
一來一往的回應,使他的神智常在夢與醒之間游移,尤其在美慧面前,總是心虛。
他告訴自己,感情不論以何種方式解釋,都不能有牽絆和拖累。他不想做什麼,也不敢做什麼。
愛情是一場瘟疫嗎?情不自禁是一種疾病嗎?
2—8
昨夜,客人散去後,他藉酒後的勇氣,告訴美慧他的心悸。
他看不見她低頭的表情,她一言不發,靜靜聽完,然後起身走出去,她臉上有兩行淚。
望著她漸發胖的背影,他在愧疚中有一份憐惜。
是什麼使一位清純少女變成臃腫婦人?
她以能力束腰,使膀臂有力,她不曾以珠寶裝飾自己,他想到他們胼手胝足的日子。才德的婦人,誰能得著?
他寧願她開口大罵,而她卻只是靜默不言,他寧願她歇斯底里而不是只有流淚。
美慧,他共同承受生命之恩的女人。
此刻,腳下的火紅鳳凰依然耀眼,車水馬龍似乎成了萬國的榮華富貴,兒時背誦的經文浮了上來:
「不可試探主你的神。」
「當拜主你的神,單要事奉祂。」
2—9
電話鈴響,他接起電話。
「喂」,美慧的聲音,一陣暖流流過他的心。
「我骨中骨,肉中肉。」他心裡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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