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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淑芬
生離死別,是人生最難堪悲苦的事。
從前我以為那悲情離我還很遙遠,我是倚偎在父親身旁嬌寵的么女,我尚有無數的機會可以陪伴、孝順他,沒想到幸福稍縱即逝,這天人永隔是教人肝腸欲裂的痛啊!
去年的四月一日,是我人生中最哀慟的一天,因為我失去了最摯愛的父親——劉重義長老,那一天正巧是安息日,中午下班我捧著剛進口領貨的祕方藥水趕到安寧病房時,父親已經安息了,我看父親安然地躺在病床上,就像是睡著了一般,他的氣色依舊,臉龐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光潔與安詳。我定睛地望著他,握著他的手,輕輕地喚著「爸爸、爸爸」,卻得不到他的回應,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哥哥說:「別難過,其實爸爸昨天已經向我們告別了,他昨晚睡著後就沒有再醒來,天使已經帶他回天家,讓爸爸安安靜靜地走吧!」
晴天霹靂傳噩耗
早在父親離世前半年我們已經知道很快地他將要與我們分別。父親的致命傷是胃癌,當醫生宣佈這個不幸的消息時,如晴天霹靂般地令人無法置信,因為從來都沒有聽他說胃不舒服,只是這幾年來他常感到胸部鬱悶、鼓漲,經檢查發現有輕微的心肌梗塞, 而長期以來都服用心臟病的藥。以後偶而會有長的打嗝聲,原來那就是癌症的徵兆。醫生說如果沒有蔓延到淋巴腺或其他器官,或許還有希望。於是我們只好期許最後的一線希望了。
父親是個達觀的人,雖然在病痛中,仍舊感恩地說:「活到六十多歲才第一次住院,也是相當感謝神的!」為了怕影響他的求生意志,我們決定暫時隱瞞實情,「爸,醫生說是嚴重胃潰瘍,需要開刀治療。」父親也一直相信他的病會痊癒。
遇上這種生死關頭不免心煩意亂,很多人以一些見證來鼓勵我們,譬如某弟兄也是罹患胃癌,切除後一樣存活得很好,更何況劉長老這麼熱心事主等等。此時此刻,別無他途,只能求靠神,求主開路。動手術的前一天晚上,我們全家聚集在醫院為父親舉行一場家庭聚會。
心中憂苦難告知
感謝主,當時有二位姊妹服務於馬偕醫院,給我們很大的幫助,其中羅姊妹是麻醉師,她特地安排擔任父親手術當天的麻醉工作。我們都期盼開刀的時間很長,那麼表示父親可能還有希望。可惜將近二個小時之後 ,只見羅姊妹含著淚水走出手術房。
由於經過特殊的麻醉處理,手術後的父親精神還不錯,他很急切地想知道他的狀況,也懷疑地問道,為什麼某人歷經七八個小時才開刀結束,而他的手術為什麼那麼快? 「爸,他的毛病比較嚴重,你的較單純。」我們心酸地安撫他。父親則表示他還有很多事要做(指聖工),不禁教人悲從中來。大嫂很感慨地說:「爸爸大半輩子都奉獻給教會,對神忠心耿耿,怎麼也得到這種不治之症,他還不夠老呢!」是啊,我們都為他打抱不平,難道這是神的旨意?醫生說大概只有三至六個月的生命。
現在我們面臨的問題是該不該告訴父親和母親實情?有人說不要講,免得病人心裏飽受恐慌焦慮的煎熬;亦有人認為病人有知道病情的權利,應該明說。這個問題在我們兄弟姊妹間起了很大的爭執,大哥及三哥說,父親向來只愛報喜不報憂,一旦他知道實情,恐怕會睡不著覺,無法承受,不如讓他安心地養病;而二哥則贊同病人有知的權利,告訴父親讓他自己去面對神,祈求上頭來的力量,此外我們也才能坦然地帶他去尋找祕方,這才是積極的作法。最後協商仍然決定繼續隱瞞下去。
春蠶到死絲方盡
從住院檢查到開刀,父親整整在台北的馬偕醫院住了一個月,所以出院回家顯得十分高興。剛開始還可以吃下一些東西,我們也用據說神效的草藥給父親服用,但是他的體重仍一直減輕中。這段時間他還是像往常一樣關心教會的事工,有信徒過逝了,他仍然很熱心地跑葬儀社,處理喪事;也為人證婚祝福,儘管那時他已經很虛弱了,不管大哥如何勸阻他,他執意而行。過年時,他還堅持到市場去買菜,為全家準備年夜飯,只是那時他已無力親自下廚,於是寫好菜單, 請媽媽及嫂嫂代為料理。吃飯時為孩子們夾菜,表現他一貫為人服務的作風。看見全家聚集一堂,其樂融融,似乎是他最大的安慰。可是身為子女的我們都為將失去這麼一位好爸爸而暗自心傷,此情此景不復再得,在歡樂中有著淡淡的離愁。
出院一個月後,父親便漸感到不適,有時吃了東西會吐出來,需要大哥為他按摩後才能入睡,後來會疼痛,心情自然不佳。
有一次我安慰他:「爸,記得嗎?我高三時生了一場大病,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是你帶我去看病的,那時我都走不動,老是要你走慢一點,身體十分虛弱,經過了好久才逐漸康復。病不是一時的,當然也不可能馬上恢復,要有耐心,我們都在為你代禱,主耶穌會眷顧你的。」次日他告訴我:「妳昨晚說的話,讓我想了很久,我幾乎忘了曾帶妳去看醫生這檔事,妳說的沒錯,要慢慢來,急不得!」可是他的身體狀況只有惡化,卻不見好轉。一天,他打電話給我說 :「阿芬,剛才我去童醫師那兒打針,人舒服多了,所以現在我有一個計畫,就是每天去打針,我相信這樣就會漸漸好起來。」他的心情似乎開朗起來,對未來充滿希望,我掩飾著愁緒,再為他打氣,「太棒了,爸,加油!」儘管他的求生意志堅強,但仍舊擋不住病魔無情的侵襲。童醫師告訴我們,以後病人會更加疼痛,恐怕還是要到大醫院用麻啡來控制。二月十二日那天,他痛苦難當,當晚只好緊急地送他去台北馬偕醫院。
面對永恆坦蕩蕩
父親再度住院,探病的訪客絡繹不絕, 甚至有不少人是我們家屬所不認識的,其中有些人是因為父親曾經協助他們辦理親人的喪事而認識的,他們都非常感念父親的恩情,對父親的遭遇深表關切,而我們發現從前父親對他們了解與關懷也是極深刻的;有幾次當我回娘家時,鄰居們前來關心,安慰地說,像父親這樣的好人,老天一定會保佑他,不會有事的。然而我只有默默地接受祝福,卻明白父親這次不會再回家了。
現在我們覺得無法再隱瞞下去了,經過一連串的檢查後,我們和醫生商量,請醫生委婉地告訴父親實情。當晚我下班後到醫院去探視他,很擔心父親無法承受這個無情的事實。到了醫院我若無其事似地問候他、服侍他,而他若有所思地一言不發,不久,他很平靜地告訴我,他已經知道他的胃裏長了壞東西。我握著他的手,淚水忍不住地奪眶而出,他反而安慰我,「爸爸都沒有哭,妳哭什麼呢?!」「其實元旦時你們找我去相館拍相,我已經有預感,這條路是人人要走的,或早或晚罷了,而今你們都成家立業, 教會的聖工我也交棒了,所以我沒有什麼好遺憾的了!」他還說這人生是很短暫的,要持守住信仰,有信仰才有幸福。
父親面對病魔,無憂無懼,凡事交託主。一天,醫院的牧師前來關心父親,為他禱告,牧師想安慰父親,問他目前心裏有什麼感受,父親毫不遲疑地回答:「凡事感謝!」後來牧師臨走前又再問了一次,依然得到同樣的答案,病人的堅強、豁達,使牧師也無言以對,於是很放心地離去。此時二哥也向父親透露,已在金山為他和母親購置了一塊墓地,父親看了設計草圖,很欣慰,略加指導材質的選用,並請大哥引用合宜的經節作為墓誌銘——「今生得百倍,來世得永生。」(可十30)。
三月六日,父親躺在病床上,忽聞天使唱讚美詩第二百首(思慕天家),和第一七六首(常常有勝利)的詩歌,使父親忘記病苦,驚喜萬分,他告訴我:「現在在尋找美地了,可是有惡者(撒但)的阻擋。」他並寫著:「這時仍然要靠主,繼續與惡者爭戰,因為恩要得著;詩歌美妙的聲音不絕於耳」;三月十二日,作插腹管的小手術時,父親又聽到天使唱讚美詩第二三八首(來居我心,主耶穌)。幾次當父親陷於痛苦、恐懼之中,天使美妙的歌聲便在他耳邊響起,使得父親內心有滿足的喜樂。
外體毀壞靈更新
在長久未進食及癌細胞的侵蝕下,父親的元氣一天比一天衰弱,他愈來愈倚賴止痛針,他曾對我說:「現在我最舒服的時刻就是打針後睡著了。」他常常數算還有幾個小時護士才會來為他打針,因為病痛難熬啊!為了使父親在臨終前獲得免疼痛的照護,我們決定將他送往淡水馬偕醫院的安寧病房。二哥問他是否知道安寧病房,父親答道:「那是放棄急救的地方。」
看到父親形容枯槁的樣子,真恨不得能為他分擔他的苦楚。醫生巡察病房時,對父親說:「阿伯,最近身體狀況如何?」他以微弱的聲音對醫生說:「我的身體就像破碎的瓦器。」醫生聽了也感到很無奈,無言以對,其實父親是據實以答,毫無哀怨之意。父親是個愛乾淨的人,感謝主,一直到臨終之前,他都可以在我們的攙扶之下下床上廁所,幾次姊姊在照顧他時問他是否感到很痛苦,他都搖頭,原本我們所擔心許多癌症病患在末期因無法忍受劇痛而哀嚎、掙扎的情景,並沒有發生在父親身上。
我們以輪班的方式來照顧父親,交接時儘量清楚交待病況或有關事項,以避免病人須適應不同的看護者。我們都很珍惜這最後與父親相處的時光,相信兒女的陪伴是他最大的寬慰,我說:「爸,這段日子真是讓你受苦了,不過,還好我們一直都守候在你身邊,這也是值得感謝神的,不是嗎!?」父親似乎也頗有同感。
來到美地頌讚神
由於不忍心讓母親太早承受這個噩耗, 我們一直等到父親第二次住院前不久,才小心翼翼地讓母親知道父親得到的是惡性腫瘤,起初母親自是無法接受,痛不欲生,甚至責怪我們太晚告訴她,以致於她無法傾力救治父親。爾後母親也體會出神的旨意,但此情此景仍教她椎心泣血的痛。母親既含蓄又感性的婉留父親說:「聽說台北現在很多建設都地下化,像中華商場、捷運系統,不過也要三五年後才會完工,而你也都還未讓人家敬老,我覺得如果多活十年,再多作些聖工,看看孫子們長大後再回去,是比較理想,這是我的想法,你說好不好?」父親轉向哥說:「你媽媽憨憨,你們要安慰她。」
其實父親何嘗捨得離開我們?三月二十六日一早,父親即很難過地向三哥表示他要走了,他向醫生請求,一旦時候到了就為他打針,但不是此刻,他還要等孩子們到齊。那天是星期日,二嫂有事回竹東娘家,一直到下午才趕回醫院,父親一看到二嫂,便拉著她的手很激動地說:「爸爸還以為等不到妳了!」父親見到我們圍繞在他身旁,那壓抑在他內心深處的真情終於如浪濤般地宣湧而出,他哭了,抱著母親說:「妳捨得老公離開嗎?」問姪女說:「妳愛阿公嗎?」他看到在三嫂懷中他那可愛的小孫女,忍不住想逗逗她、抱抱她,他真想看她長大啊!為了給父親打氣,我們不斷地唱詩給他聽,父親居然也使力地鼓掌回報,且刻意的聽聽自己微弱的掌聲,因為那時他已毫無氣力了。當我們唱完讚美詩第一八七首(來到美地)後,他一如往昔般地發表演說:「要怎樣才能進入美地呢?我們在這兒唱詩讚美神,就是來到美地,聚會敬拜神,也是到美地,你們要守安息日,將來才能到那美地……。」
義人心願得好處
當晚大哥建議父親為我們按手祝福(父親平時為信徒按手禱告,但很少為家人按手禱告),父親同意。於是我們先一同禱告後,再二人一組的分別接受父親的按手祝福,其間均有一人負責看護父親。很奇妙的是,平時連坐臥都要人攙扶的癌症末期病患,當為我們按手禱告時卻是腰背挺直,滿有力量,專心致志為子孫祝禱。
翌日(二十七日),是個晴朗的好天氣,清早姊夫用輪椅推著父親到病房外頭走走,到魚池邊,護士小姐抓起一把飼料給父親餵魚,父親撒出飼料後,好多的魚兒群擁而上的搶食,父親看了很開心地笑了起來,護士小姐問他有何感想,父親回答:「魚兒就好像信徒一樣。」護士小姐起初並不了解其意,由於父親多年來牧養神的教會,看到一群魚兒,自然聯想到神的群羊也需要牧養。
大哥看到今早父親精神抖擻,很想帶父親到金山去,使他親眼看見他的墓園所在, 一償多年宿願。醫生面有難色,惟恐半途發生不測,我們執意要帶父親去,後果自負,醫生同意後,我們禱告後就往金山墓園出發。幾年前父親曾對大哥表示他希望擁有屬於自己的墓園,他很中意金山與林口兩處的墓園,可是當時我們認為父親還很健在,不料沒多久他就病入膏肓。於是,我們根據他的心願,很順利也很迅速為他購置建造墓園。
到了山上,工人正在施工,父親使力地對他們說:「師傅,這是我永遠的家鄉,拜託囉!」這地方父親以前為信徒辦理喪事常來,十分熟悉,而今親自來探視自己的墓地,他對於我們的安排很滿意,他眺望海平面的遠方,露出難得的笑容,離去時還是不改他一向體貼的作風,囑咐哥哥請工人喝汽水。感謝主,使我們這一路平安順利,父親幽默地說:「今天爸爸差一點就漏氣了!」我們在忐忑、感傷又感恩的複雜的心情下與父親一同走訪他永遠的家鄉。
天使帶領回天家
當晚父親勉勵我們要勤加聚會,囑咐我們將來要常常舉行家庭聚會,他甚至想草擬聚會安排表,然而寫字對於極其軟弱的他實在是一件辛苦的事,後來善體人意的二哥為他著筆,我們並在他面前簽名,以示慎重其事,父親深表欣慰。
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發現除了他的講章手稿外,還有不少聽道筆記本與筆記卡;而他的手提箱除了聖經、讚美詩外,也放置了一些宣道小冊、佈道傳單。此外,他以牛皮紙袋裝滿了治喪的資料,標示「治喪什錦」,袋內有為數不少他參加過的喪禮儀節表,其中在蔡真生長老娘的喪禮儀節表上,他寫著:「不改信心,走完世路;堅守真道,被接樂園;榮歸天家。」我想這是父親一生的宏願,他一直是認真的聽道、行道,奔那擺在前頭的路程。所以很奇妙的是,儘管當時父親已病得瘦骨嶙峋,但他的手和腳只稍微消瘦,這點連蔡守道長老也注意到了,他幽默地說:「這作工的手,行道的腳怎麼會瘦!?」父親聽了也不禁莞爾。
三月三十一日下午,二哥臨時通知我, 說父親想見見大家,我憂心忡忡地趕去安寧病房,見父親心情愉悅地躺在病床上,他興奮地告訴我們,天使向他打招呼,和護士小姐一樣叫他「阿伯、阿伯」,並且又唱讚美詩第二百首,父親形容天使頭髮捲捲的、長翅膀、穿白衣。他向護士小姐說,他很高興,因為今天他要回家。當姑媽與姑丈去探望他時,他問道:「你們怎麼知道今天來看我?」然後語重心長地向未信主姑媽說:「妳要跟阿兄的腳步行,這條路絕對是正確的!」這回父親很肯定他要回天家了,他一一向我們和護士小姐道謝、告別,並且要求護士小姐拔掉他手肘的點滴、針頭,這時二哥很難過,對父親說:「爸,我們不是說好要繼續努力的嗎?爸,我的房子裝潢佈置好了你還沒來呢,明天起我們就放春假了,我接你到我家裡坐坐好嗎?」沒想到父親居然很不悅地拒絕說:「不要再留我了!」於是二哥忍不住地哭了,父親原想躺下休息,但見此狀再坐起來安慰二哥,那時他幾乎無法言語,他很困難地提筆寫下,說明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勗勉我們要和睦相處,謹守真道。
這一天,父親血壓正常,精神異常煥發。他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天花板與牆壁,臉上露出笑容指給我看,原來這一天天使常常顯現、守候在病房,那時父親已完全不留戀人間,心羡更美好的家鄉。住院期間,父親有嚴重的便秘,可是這一天,從早上到晚上九時,共陸續大解有七次,每次量多又順暢,心情愉快,九點以後,他便揮手致意我們離去,只留下大哥陪伴他,直到當晚十一時許,父親服一顆安眠藥,打一只止痛針,稍後方才睡著,卻不再醒過來,一直睡到隔天(安息日)中午,便永遠安息了。
義人之終旭日昇
記得父親還在台北馬偕醫院時,一個星期天的傍晚,我打開窗簾,不經意地發現好大的夕陽掛在窗邊,煞是好看,我興奮地告訴父親:「爸,你看,好漂亮喔!是嗎?」父親轉頭望了一下,用手指著太陽、再指著他自己,我一時無法會意,原來他意指自己已是日薄西山,我不禁哽咽起來,這時二哥走近我們對父親說:「爸,你生命的光輝此時此刻就像這太陽一樣,正是全然美麗的時候。日升日落,每一天都是循環地運轉,太陽下山了,明天還要再升起來;我們的生命也是如此,雖然在人間這邊消失,卻要在天國那邊升起。」父親點點頭,隨即唱了一首日本歌,他說叫作「夕陽之歌」。後來我們便一起看著那夕陽由大變小、逐漸地殞落。然而,明天我們必然看見它昇起於東方。
註:劉重義長老於一九九五年四月一日安息主懷,享年六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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