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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流
※文前小記
有一種皮膚病，風溼疹類，又癢有痛。如果從腰部的某一處開始蔓延，橫著行進，用力抓，小水痘會破皮，血水淋淋。擦藥、吃藥，很難見效。它非要在腰部繞上一圈不可，這種纏人的皮膚病，視各人體質，有的能治好。有的拖很久，有的病變成皮膚癌。它有個俗名叫「飛蛇」。
◎海芋，又名慈姑。也叫馬蹄蓮，多年生球莖花卉。原產地南非洲，性耐溼熱，屬高級切花質材。如果荷花是水中王后，蓮是水中妃，海芋就是水中君子，都是佛國之花。台灣最大的產地在陽明山上竹子湖，有面積約十多公頃的海芋田，盛產期，極壯觀美麗。
花語：出污泥而不染，纖纖弱質、剛毅正質、饒恕。
土城鄉的灰姑娘
谷頤嫺個子小、大眼睛、懸膽鼻。薄薄的上唇中央一顆珠，講話不認輸。當我們還是一群青澀的含羞草，小谷已是一朵又紅又亮的燈籠花。在民國六十年裏，交筆友是最時髦的青春遊戲。只要看看宿舍信箱裏，就知道誰的業蹟最高。而每週都有小谷的信，還有航空郵件，貼著美國郵票。當時我正沉迷集郵。我當她的情書辭典，她送我郵票，合作愉快。我們勇於揩油，她樂得請客。
在那美金一元兌台幣四十元的時代，她的航空信中，每個月有一張美金十元的匯票，連郵政人員都對她另眼相看。愛、羨、嗔、痴的青春組曲被我們鬧鬧唱唱，成了結婚進行曲。小谷要和美國的華橋筆友結婚了。轟動的是小谷爸爸，開口新台幣五十萬元，他才答應嫁女兒。這件事，使多少人內彈琵琶。至於我，則發憤圖強，另謀高就去了。
滄桑斯土
時光荏苒，紅塵白浪兩茫茫，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似秋日荒溪，潺潺細流，夕陽中，此心到處悠然。對周遭事物別具珍惜，感觸深刻。已涼天氣未寒時，我不小心掛了病號。在醫院最無聊的是，拿著號碼牌等護士叫名字。但在基督教醫院裏，那些穿著背心，背面繡著「耶穌愛你」的義工，令我很尊敬，他們放下身段，用行動彰顯基督徒的心，甘心做，和醫院門口那個古老的記念石碑：「為主服務」相吻合。
忽見一群人跟著推車後面，面無表情地走過。最後面跟著一位穿背心的歐巴桑，為患著提包包。胸前別著牌子，上面有寫姓名相片。谷頤嫺，啊！……
護士小姐叫我的名字，我進去同醫生說些什麼，怎樣領藥回家，都迷糊不清，開錯方子吃錯藥也不知道，腦子裏像銀幕倒帶一樣，也重覆描繪昔日的灰姑娘，銀馬車駛進皇宮，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迷惑像亂流干擾，我睡不好就鬧偏頭痛。掛號去吧，天曉得，我的心直在無垠的曠野中打悶雷。
在醫院地下街的餐廳一角，我和小谷，松風水月，戲劇性地跨時空、追往事：
「我是民國六十年和老僑在飯店舉行婚禮，算是公開成婚，大兒子五歲了要辦入通知，我才知道受騙了。那六年，我只在意美金、家書和每年他有兩個月的長假，忽略了所有的法律問題。原來他在美國早有妻室，只是不能生育。所以拖拖延延，沒有帶我們去美國，他拿著綠卡來去由他。婚姻裏，光是愛情和麵包還是不夠，還得要有法律常識。我有實質的婚姻，卻沒有雙邊合法的名分。我像從天堂掉下地獄，死不了又活不好，吵鬧追蹤、打越洋官司，那種日子叫做煎熬……。」說到傷心處，她的大眼睛淚珠滾滾發亮，像生命的火炬。
「是我弟弟提醒我，哀哭、謾罵，於事無補，找專家吧。花錢請教律師。最後，就是讓他擁有雙重國籍，兩個小孩的名分和入學，算是解決了。但是我幾乎瓦解了，什麼愛情？全變質啦，憤怒取代了柔情，花仙子變成潑婦，小孩上學，我們吵得更兇，那種愛恨交織像割肉補瘡。老僑太聰明，把我老爸看的一清二楚。我老爸更絕，五十萬元全收，一個子兒也沒給我，把土城的的老瓦城賣了，買了一棟三層新屋，一樓他倆老的，二樓弟妹的，三樓更好聽，免費給我住。」
小谷的上唇那顆珠發亮了，「我們的婚姻持續了八年，卻像八年抗戰一樣艱困。」谷爸是開鐵牛送貨維生的苦力，小谷是老大，幫家被看成理所當然。何況老僑對這長他沒幾歲的泰山大人，很會塞小錢。
「六十八年底，他的胞弟自美國越洋電話來，同時托人為我們母子三人辦妥證件去美國，而且是單程票，我想，終於苦盡甘來，縱然用跑的，我也要跑進婚姻的皇宮裏去，一切可以諒解、協調，我從台灣帶了很多禮物，要謝他胞弟這位恩人。你知道嗎？在飛美途中我好像坐著阿拉丁的魔毯，滿腦子美麗的夢想……。」
喔！愛情力量這麼頑強，把人整得死去活來，還要萬里尋夫。我聽得目瞪口呆，陪她哭、陪她笑。「別笑，命運和我大開玩笑，到了美國，才知道老僑意外車禍死了。我得到的是一罈骨灰……。」小谷被連根拔起一般差點在異邦自殺身亡，有如喪家之犬。
「當地一所華人教會為老僑辦了喪禮。我們母子三人呢，像棄兒一樣，每天在社區公園晃來晃去，有對洪姓基督徒夫婦，怕我們發生意外，接待我們住他家，洪太太告訴我：『妳先生不是壞人，而且最近兩年常來禮拜，他相信耶穌，也受了洗禮，他先到天國等妳，妳要心存盼望才好。』在美國，撫恤是很優厚，結果是他胞弟全污走了，他大老婆病的不能說話，我這個台灣老幾，還有心情去和她理論退職金嗎？我生了一場大病，是洪姓夫婦好心照顧我，每天講一個比喻，唱詩給我聽。非親非故，比我爹娘更有情義，妳說，我能忘恩負義嗎？」
「那……妳信耶穌嗎？」
「那當然，只是返台十多年來都在為生活打拼，養育老僑留下的小祖宗，早把耶穌忘了，但是耶穌都沒有忘記我。離開美國時，洪先生夫婦為我禱告祝福，讀了詩篇二十三篇，祂是我牧者，我必不缺乏。」
「妳是怎麼跑來這裏當義工？」
「民國七十年之後，房地產飛漲，我做生意，買下兩棟房子在三重。出租給朋友，不愁過日子，感謝神。可是卻會遇到一些纏人的事。為了讓兒女有個良好的成長環境，我弟弟來東部做石材買賣，我就和他來這裏買了新房子，互相扶持，一切從新來過，為感念主恩，收了店，投身義工。」
「什麼纏人的事？」
「就是有人叫我嫁，有人要娶我，他們好心有餘，沒生過飛蛇！我好不容易解掉腰上的爛褲帶子，嘿，再找一條來綁在腰上嗎？」我哈哈大笑不停，親愛的朋友，祝福你們，千萬不要生飛蛇。
重回伊甸園
「五年前，洪先生安息天家，洪夫人來信賜教，叫我要跟主的腳蹤行，要把產業照顧好，要多多結果子。」小谷東搬西遷，沒固定去哪處教堂，更沒空去禮拜，但他家大廳牆上，懸掛老僑的記念照，前凸之處擺放兩本老僑的中英本聖經。她說：「那是給孩子看的，哼，冤家。他花兩年時間追我，我賠上一生的生命給他，他回美國，我追到美國，他到天國，我也必追到天國找他。」她沒按時上教堂，聖經卻很熟。
千古愛情磁場，地老天荒永不變。看小谷活的似很開朗，事實上她很傳統。百般折磨，打不倒她磐石般的毅力。她抓對了婚姻的真諦：「同承生命之恩。」黑暗的盡頭就是黎明，必見陽光。此後，每次去見小谷，我就在她的休息室裏，擺放一束海芋，她就知道，誰來約會。
聽她的心靈之歌、兒女經，偶而和她聊聊耶穌，唸幾句經文當點心。有一天下午，她憋不住，跑來我家：「妳是我生命中的第二位天使。老僑他八成是和我吵煩了，去向神求救的。如果不是我們相遇，我這個基督徒就像我的婚姻一樣，不太合法。可是我真不懂，那麼多教會朋友，都是要拉去他們教會，為什麼獨獨妳不會叫我去上妳們的教會？」問的妙。傾聽她這一生的鳴姻與雷鳴，已收錄到她心中的訊息。通常神會把上好的福分給那心中預備好的人。我說：「老友啊！我只好為妳繫上彩帶，不會把妳綁上飛蛇。」我們都開懷大笑。
那天她在我們家發現了新大陸，兩櫥櫃滿滿的經書、工具書、本會資料書、見證集。另一面牆掛著一副留言板，上面貼著家人的教會事工安排表。她發現尋寶圖似的，大聲說：「妳家月底有家庭禮拜？我可以來撿一些餅碎嗎？」我點點頭。
「他行大事不可測度，行奇事不可勝數。」（伯五9）。要抓一條特別的魚，要使用特別的網。我得事先和主領人技術交流一下。神的道是活潑的道，啟示的靈（弗一17），觸類旁通。我們往往信心老化僵化而不自知，但神說：「尋找的，必尋見；叩門的，給他開門。」（太七7）。善飲活水泉，靈性必然健康。
那天晚上禮拜完畢，小谷雙淚潸潸。「老僑最後一次離台，時常抱著孩子哼剛才唱的相同的曲調，以後，你們得負責教我唱。」通常，我們要引領人來歸主，非常不易，光憑熱誠是不夠的，還要有真誠。小谷踏入真教會，像自投羅網一樣，其實神早已佈下天羅地網。
白惹上空的禱告詞
海芋大約擺放一週就凋了，但我每次繫上不同款式和顏色的彩帶，經過一段時間，小谷的休息室四牆綴滿花俏的彩帶。她說：「為這一程奇異的際遇，我請客，妳陪我去雅加達看我妹妹，怎麼樣？」妳妹妹？那隻醜小鴨？「妳料錯了，醜小鴨變成大天鵝囉。她嫁給印尼華橋，因為我的例子在先，當年她結婚時，老爸把本金五十萬元給她當嫁粧，我都快氣瘋了。十年不來往，她倒不見怪我。可是我得考考自己，什麼是饒恕？走啦，妳只要帶行李。印尼是落地簽證。」
這一段意料之外的旅程，使我終身難忘。天鵝的家，不，是大飯店。一千坪的豪華巨宅，有游泳池、花園、還有警衛、半打佣人……。小谷像聖賓樣，寵辱無驚，盡興的玩，還偶意提醒她妹妹，以後要回娘家，別只待在台北，到偏遠地區的醫院去看看，靈魂最最重要……。
她妹夫買了國內航空機票，帶我們到西爪哇的文化古城日惹（原名Jogiakarta），去遊覽古皇宮。最感謝的是，我們終於登上那座世界保護級的婆羅浮屠。小谷爬到最頂端的巨龕旁坐下，悠悠自語：「人們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自我結婚就過著離婚的日子，老僑與我今生有緣無分。當我千辛苦難萬里尋夫，他先走了。看看我妹妹，誰無感嘆？唉！我這生是什麼遭遇？只期待來日天國再聚，因為那裏好得無比……。」
歸程從日惹城起飛，到了泗水城（原名Surabaya，印尼第二大城市）轉機直航台灣。
天氣晴朗，她的座位靠窗，下望塵寰，婆羅浮屠像旋轉的銀幕，消失在雲霧中，窗外的雲層像冰山、像冰河。她流淚了，大千世界，萬理晴天，她與老僑似近又遠，她叫我拿筆來寫，小谷是資深義工，常面對哀傷的人說好話，她的悟性禱告很流利。寫完畢給她看，她收進皮包裏說：「這是我的智慧財產權，妳不得轉錄哩！謝謝妳陪我一程，還有，為何常送我海芋？」
「因為很像妳，哪時抽空去竹子湖看海芋田，開花時就像那樣。」我指指機艙外層層白雲，也在偷笑，小谷第一次對死去的老僑說了這麼溫柔的好話，在禱告詞裏。
(原[青年團契]1997年0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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