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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想把那個死了老婆卻大唱卡拉OK,老是覺得自己是花蝴蝶的老小孩拉出來聊聊天。
莊子,一個用空白來繪製絢爛的男人。
他是中國歷史長河中頗具神性思想的哲人,他不是完全放棄塵世,而是追求宇宙的視角,將時空萬物及人類都看作一個整體,探索人類精神的生存之道。看似驚世駭俗,實則充滿生活情趣,他以想像力為翅膀,飛翔出令人驚嘆的無限與自由。
他的思想至今仍有影響,即使相隔數千年,他也能在被擠得滿滿當當的生活中,默默飄過,留下驚鴻一瞥。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是寂寞的。
因為,不知何時,虛和靜,在這個時代變成了不可提及的話題。如果這位老兄能夠穿越,看到這一切,他或許會向我借個鐵瓷臉盆,洗一把臉,唱一首歌,揚長而去。聲音悠長而犀利,它大概會像魏晉文人的嘯,沒有歌詞,只從胸腔中激盪出哀悼的沉默。
死亡在這個時代以一種精神空虛的形式存在。至於我,莊子是我少年時期的好兄弟,亦是成年後,世界裡的靜音鍵。
能和莊子成為朋友,大概是因為從小受到聖經薰陶的原因,他說:「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1「言以虛靜推於天地,通於萬物,此之謂天樂。」2
莊子認為,虛與靜能與萬物相通,達到天人合一的境地。而經上記著:「清心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見神」(太五8)。
一、滿樹風聲入夢來
中學的時候,我偏科非常嚴重,外號「數學絕緣體」。高三快高考的時候,全校開會,校長特意在會上提了我:「數學的分數是語文的零頭。」語文及數學老師四目相對,滿臉苦笑。十多歲的年紀,鮮衣怒馬,意氣風發,腦子裡都是一堆滿天飛的東西,也沒怎麼擔心過前途的問題。
平時所做的都是一些沒有用的事情。自己後來也當了老師,才感受到,我這種學生是多麼令人頭疼,頓時心生愧疚。雖然最後考上了大學,但可想而知地不理想。我當然不想推卸什麼責任,但我還是想說,這一切和我所處的地方是有點關係的。
因為考得不好,接下來的人生也難免跌跌絆絆,但那段恣意任性的時光的確保護了我純真質樸的心靈。今日回想起來,還是十分懷念,身上好像有件無形的斗篷,被山風吹起,瀟灑陶醉。
中學時,我特意選了一個離家遠的學校,它被建在一個有山有海的地方。我常常會請了自習課的假,騎上不鎖也沒人偷的破單車,一路飛馳過小巷子,巷子裡的水氣帶著海上的鹹味,疾馳的車輪碾壓過散落在地上的牡蠣殼,一點兒顛簸倒是不礙事。到了山腳,把單車一放,三步併作兩步地上了臺階,尋一處小徑,踏進滿是落葉的空地,這就算是到了。
滿胸腔的樹木青草味,當然我是去背課文的。之後再次想起那些艱澀難背的文字,總是多了一些空靈浪漫的記憶。
這些記憶在後來的日子裡被反覆想起,也如黑夜中的明燈被反覆點燃,在心裡為我收拾出一小塊可以抱膝埋首的地方。
我想,我會如此熱愛那個在山坡上傾斜的小空地,大致是因為那滿樹的風聲。
整個林子就像一個大型的空腔,一片上了年紀的樹葉、斜臥在地上的枯樹幹、蹲坐在樹枝上的小鳥……,皆保持著自己最自然的姿態,等待著每一次美妙的相遇。
我倚靠在樹邊,和它們一起,等風來。
時不時地,一陣微風吹過,空氣的溫柔流動,讓周圍的一切都顯得小心翼翼。樹葉輕輕地觸碰,鳥兒仍在沉睡,毫不在意羽毛的些許變化。
待到傍晚,風勢便會加大,這時光影也流動了起來。地上的光影在變幻中跳動著,樹葉們被攪了清夢,正在樹梢打著架;鳥兒撲騰,嘰嘰喳喳探出了腦袋,羽毛被反覆吹亂,牠得忙著整理梳洗;而打輸了的樹葉不情不願地落了下來,停留在我的頭髮裡,「傷及」了無辜。我輕輕將它放置在地上,希望土地能夠安撫它即將無處安放的命運。
地上的小石頭滾動著,在有些潮濕的樹葉上靜了音,直到撞在另一塊石頭上,它才能和對方說上幾句話。碰上誰,能說幾句,都是一種緣分。這種在命運中的隨機性有點迷人,令人期待。
我常常覺得自己隱於這樣的時空裡,思緒隨風飄揚,如葉,如石,如一隻被風推著的蟲子,渺小而自由。我在天地的胸腔裡,與萬物共振,我在自然的懷抱裡,感受祂的創造。
莊子老哥將這種萬物間氣息自由流動的聲音,稱為「天籟」。
或許就是因為做了太多這種毫無用處的事情,我格外能夠理解保羅說的那句:「自從造天地以來,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見的,雖是眼不能見,但藉著所造之物就可以曉得,叫人無可推諉」(羅一20)。
不知為何,我在這句話中讀出了些許細小的情緒,特別是這句「叫人無可推諉」。或許人類從很早以前,就厭倦了自己「受造物」的身分。但當我感受到這些天地留白之美時,自己的這個身分,倒像是個幸福大禮包,包含著祝福、疼愛與保護。
自然尚且如此美好,更何況是人類,祂在創造人類的時候,大概也是幸福的吧。對我而言,停下腳步為「虛」,進入心房為「靜」,而聆聽神的言語為「天人合一」。
不知莊子這位老哥,是否贊同我的觀點?
二、那些前輩到底在想什麼?
如果莊子有機會讀到聖經,他大概會喜歡傳道書吧!我都能想像,他會一邊單手支撐著髮型淩亂的頭,一邊用手指著說:「這個叫所羅門的真有意思,說什麼都是虛空的。」
我想倆人會成為朋友的原因,大概都是覺得不必執著於世事。《逍遙遊》:「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莊子認為不執著於自己,功名和利祿就能達到與天地和諧的境界,這種境界的另一個名稱叫「逍遙」。
但或許所羅門會在一旁搖搖頭說,這遠遠不夠,萬物天地皆為受造之物,凡是受造之物都伏在虛空之下,只有和源頭永恆的連結,才是真正的超脫。
你趁著年幼、衰敗的日子尚未來到,就是你所說,我毫無喜樂的那些年日未曾臨近之先,當紀念造你的主(傳十二1)。
不知道莊子能否接受,我也很難知道當他雙腳踩進死亡的時刻,內心真正的想法。
對於中國文人來說,人生如流星般劃入宇宙便是一種超然的美感,這便是終結。而對於我來說,這種美感是躲避生命真相的一種面紗。很多時候,美和真並不是同時存在的。
事實上,莊子這種離群索居,獨自面對自我和天地的超然氣質,也並非只存在於中國傳統裡。聖經中也有些許痕跡,只是他們都留在空白裡,很少有人注意到。當然這些聖經裡的前輩,和莊子還是有根本的不同,畢竟莊子他沒有遇見神。
新約中便記載施洗約翰遠離人群,在曠野獨自生活。他是個蠻有意思的先知,身穿獸皮,以吃蝗蟲野蜜為生。在中國思想的定義中,他的方式算不上高明,因為古人有云:「大隱隱於世。」但他身上的每一寸都在寫著,我和這個塵世保持距離。
根據聖經和其他書籍的記載,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在古代都有這些將自己隔絕於世的人。在當今這個社會,雖然已不同於過去,但這種抽離和超越的境界,是否仍有可以讓人借鑒的地方呢?
我無數次想像,約翰那樣一個人,大概鬍子拉雜,不修邊幅,獸皮是自己做的嗎?那麼,他應該有著非常豐富的野外生存技能,爬樹、打獵樣樣精通。
他也算是個「官二代」吧!他是祭司的兒子,有著非凡的身世背景。如此得來不易的兒子,父母應該格外珍惜,但他卻選擇成為一個「野人」,性情直接,說話也不算好聽。當他罵文士、法利賽人是「毒蛇的種類」時,我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他在野外應該有大量獨處、與自然打交道的時間,他過著「違背」人類社會性的生活,過著幾近流浪的日子,是為了什麼?我常常思考著這樣的問題。
一定有什麼深深吸引著他,他不是在逃避,因為他的日常還有教導百姓、傳道及施洗的工作。
他在承擔著自己作為先知的職責。
在另一個先知身上,我們或許能窺探到一些答案。
以利亞,這個一會兒勇敢大戰幾百個假先知的人;一不高興就求死的人;一個看起來你或許會覺得幼稚的人。我想,如果他和約翰生在同一個時代,他們大概會促膝長談,還會越聊越起勁,拍大腿,互相激動地擁抱起來。
同是性情中人,以利亞也曾在基利溪旁「隱居」,當然這是神的啟示,讓他在乾旱的河水邊隱藏起來。自此,他擁有了大量獨處的時間,乾旱讓整個天地都黯然失色,環境讓人沮喪。我想他大概在禱告、思考、觀察,還有等待那隻每天都會來的烏鴉。
他不僅是在和自己說話,他也在和神交流著,不管是直接的啟示,還是這種神蹟的語言。如果我們的獨處,能看見神的面,那是件多麼美好的事啊!
「得力在乎平靜安穩」,這句話其實包含著豐富的體驗──清心地尋求神,得見祂的面,才能獲得靈裡的安息。
我記得在讀研究所時,曾在課堂上學習沈從文的《邊城》。這是一個烏托邦似的地方,山清水秀、人情溫暖,在沈的筆下,那的確是一個可以安放心靈的地方。
我沉迷於他簡單白描式的敘述,也嚮往這樣的地方。
窗外車水馬龍,喧鬧非常,而我們卻在一間小教室裡解讀《邊城》。現在想想,居然有種藝術的張力。彷彿兩座城市就這樣相對站著,互相觀望,無比陌生,恍如隔世。
「在香港這樣一座城市,是否能有自己的邊城呢?」這是我在課堂上向老師提出的問題。老師沉默了五秒,坦誠回答我:「這個問題我並沒有思考過,可以下節課和同學們討論。」
我已經不記得當時還有沒有討論了,但就香港的「邊城」,我找了整整四年,苦苦尋找,輾轉反側。我感到了「虛」,但並未「靜」下來,這與我從小生活的環境完全不同,站在這片土地上,我的腳長了根,卻被鋼筋水泥狠狠拒絕。
這片土地的確有那麼一點燙腳。
但,這也算是一種獨處吧,大量的空虛感猶如抽離了空氣的太空,這樣的環境讓我掙扎著,喘著大氣。
對我而言,關於「虛」的感知,並不是想像中的那麼美好。或許我只是一個凡夫俗子,無法隨時隨地感受天地之大,萬物同頻,自然「靜」也離我甚遠。
但若不是如此,我也不會拿起筆來,在腦袋中,在過去二十多年的時光中搜刮回憶,尋求和神的對話。二十多年來,我從沒有過這麼強烈想和祂聯繫的渴望。我想,在這香江岸邊,我也能等到我的那隻烏鴉吧。
莊子和所羅門都有一條以虛入靜的道路,而我選擇了所羅門的路。借用亞里斯多德的一句話:「我愛朋友,但我更愛真理。」
莊子,莊子,你欲乘風歸去,扶搖直上幾萬里,而我卻要求見祂的慈容,側耳等待祂的呼喚。
註釋:
1. 大意:減少欲望,淡泊名利,順其自然的狀態,是萬物存在的根本。
2. 大意:聖人並不將自己的觀點強加於天地萬物,虛己以任憑天地自然地運轉,這樣才能獲得天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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