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Kim
一、輾轉反側
他在這個夜裡輾轉反側，羊群圍繞著他。其實羊群的呼吸及厚實的皮袍子，都讓他不那麼寒冷，但他依舊裹緊自己的外袍，僅僅只是為了感知自己的存在。
在曠野夢幻的星空下，他忍不住懷疑，剛剛的事不是在做夢吧！
他望著這片廣闊的天空出了神，天空是一襲巨大的衣袍，毫無瑕疵，沒有褶皺。天上的星或遠或近，若隱若現，那裡藏著無數的祕密，它們都如寶石般璀璨動人。
這片星空大概是祂的珠寶盒吧，每一顆都被小心地放置在黑色絨布上。天上那條銀白色的星河就這樣靜靜流淌著。他找不到自己的存在，在見不到邊界的戈壁沙漠裡，他就像一粒沙子，但今晚，他卻被神找到了！
此時在他眼裡，天上的群星燃燒著，就像那團荊棘的火焰。火光映照在他的臉上，那簇荊棘沒有被燒毀，沒有塌陷消散，沒有火星撲騰，就這樣靜靜燒著；亦如今晚的銀河。這樣的星空讓他心生敬畏。
他的耳中迴響著：「不要近前來。當把你腳上的鞋脫下來，因為你所站之地是聖地。」
他回顧自己這數十年的人生，莫不是一直被計畫著？莫不是被一隻大手輕輕推動著？他當然知道自己的人生將要發生一個巨大的改變。想到即將來臨的命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這曠野清冽的空氣。今晚，他注定無法入眠。
他的手突然摸了摸身後，那根牧羊杖仍存留著他的體溫。他從身下拿出那根生發了奇蹟的杖。在夜空下，左看右看，細細端詳。羊群中的領頭羊以為主人有了新動向，立刻抬起頭來，一臉嚴肅地看著他，等待他下達出發的命令。
他和牠對視了幾秒，伸出手來摸摸牠的頭，小聲地說：「睡吧，明天還得走很長的路呢。」小聲到只有自己能聽見。或許，這句話是跟他自己說的。
這個晚上發生的事太不尋常。他的思緒很亂，因為他知道，這一生將會反反覆覆地記起今晚發生的事。
這是他新的起點，但又好像不是，那個將要去的地方，他並不陌生。
他曾從那裡「逃」了出來，這個字他不敢輕易說出口。幾十年過去了，他以為自己早已釋懷，以為他將和羊群一起變老，看著自己的兒子長大，然後再看著他順利接過自己手中的牧羊杖。但就在今晚，那個聲音告訴他：「回到埃及去。」
他的心猶如被扔進一塊石頭，一個噗通聲，水面的漣漪不停地向遠處層層泛去。
記憶裡，那些年代久遠的黑白影像，慢慢地恢復顏色。
「摩西，摩西。」他喊著自己的名字，他早就習慣了這樣的自言自語，連羊群也不會理他，他們之間已經有了某些默契。
他之所以突然叨唸起自己的名字，是因為那是一切故事的開端。
二、媽媽的兒子，以色列的兒子
他是個從水裡被拉上來的男孩。他想到這裡，自己都笑了起來。看看現在都是什麼樣子，一個皮膚粗糙的中年男人，鬍子拉雜，衣衫襤褸，渾身羊騷味。每次回去，兒子都要閃避他的親吻，因為那亂糟糟的鬍子總是刺得這小子臉蛋生疼。
很久以前，他不是這樣的，他曾是個王子，但這個稱號有幾十年他不敢提及。他學了埃及一切的學問，習得了所有合乎身分的禮儀。頭戴著冠冕，在王宮裡玩耍，在尼羅河邊戲水，受到萬人尊重。但他知道，自己內心深處有個更加尊貴的身分，一個在埃及人看起來是奴隸的身分。
他想起了那個老婦人小心翼翼的眼神。只有在沒人的時候，她才敢含著淚望著他，恨不得用眼神代替雙手，好好撫摸這個親生兒子的臉。他知道，她心裡無數次默唸著自己的名字。
她的眼神裡也滿是愧疚，他知道她不是故意的；為了讓他活命，才將他放在那個草箱子裡，順著尼羅河飄去。她的心撕裂成好幾瓣，每一瓣都在追尋著兒子的下落。
「好好地活著就好。」這是作為一個母親，最後的願望。
沒想到，孩子竟被公主撿走，還讓她來當奶媽，這簡直就是最好的消息！當女兒連跑帶跳地回到家裡告訴她這一切時，她一定跪下來，雙眼噙淚，心裡滿是對神的感謝。
祂的恩典超乎她的想像。
如今，他在她懷裡安穩地睡著。她的兒子又回到自己的身邊，喊不喊自己「媽媽」又有什麼關係呢？當初也只是想讓他好好地活下來，現在的一切都是額外的恩典。
她給他講了很多故事，很多關於他們祖宗的神，那是位偉大而慈愛的神。總有一天，祂會聽到祂百姓的呼求聲，帶領他們回到應許之地。
「可是，我們已經等了快四百年了啊！」
他問了她這樣一個問題，她只是輕輕撫摸著他的頭，滿懷期待地看向遠方，像是回答他又像是回答自己：「會的，祂一定會的。」
作為曾經的埃及王子，他或許有預感，自己將成為執行計畫的關鍵人物，但萬萬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打死那個埃及人的時候，他大概覺得自己是個拯救者，熱血沸騰，為自己的孤勇偷偷驕傲了好幾天。但他自己或許也沒想到，以色列兄弟的質問，竟將他擊得粉碎。情緒驟然轉變，恐懼如野獸般撲上他、撕裂他。他倉皇而逃，連她的臉都來不及再看一眼。
她一定又會每天祈求他平安就好。
再見面？他知道這個老婦人永遠不敢向神奢求太多。
這次再次回到埃及，不知道她是否還健在？即使他已不是少年，但他知道她一定能一眼認出他來，因為她想過他每一年的樣子。
他是以色列的兒子，還是一個母親的兒子。他讓這個母親傷了太多次的心，這次他回去，一定要親口喊她一聲：「媽媽！」
三、祂到底是怎麼樣的神？
去往埃及的路，他注定要一個人走，不知這這一去還能不能回來。不，祂說一定能回來，而且還要將祂的千軍萬馬從埃及地領出來。
真的可以嗎？
他當然會懷疑，四百年沒有人嘗試過的事，難道他就可以成功？
他苦笑了一聲。今晚，他發覺當初那個想用拳頭扭轉乾坤的少年不見了，永遠消失在他的時光裡。他對自己的一切都失去了信心。這些年，他只學會了放羊，和羊待久了，連話都說不清楚。什麼埃及王子，什麼學問本事，都隨風消散了。
「我……我不會說話，我平時就是拙口笨舌的……。」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他早就將那些曾經引以為傲的東西都扔掉了。那些讓他驕傲的東西，同樣讓他痛苦。現在，祂卻讓他去和法老談判。
他想要逃跑了。現在的生活雖說枯燥，但也不算太差；再說，他已經有了妻小，和和樂樂地過一輩子也不錯。
「祢愛叫誰去就叫誰去，反正我不去。」
他做了最後的拒絕，以為這樣祂就會對他失望。然而，祂對他生了氣，在發怒中又給了應許──他們將會擁有口才，在法老面前懂得如何辯駁；知道如何成為祂的口，傳遞祂的旨意。
當祂的口？嗯，這讓他有了底氣，畢竟他見識了祂的能力。
「他們必不信我，也不聽我的話，必說，耶和華並沒有向你顯現。」這是他的顧慮，實際上也是他的疑問。他心裡其實有另一個問題：祢是誰？祢真有這樣的能力嗎？
祂怎麼會不知道眼前這個人的心思？
「把你手中的杖丟在地上。」它在地上成了一條蛇，扭動著身子，吐露著信子。這分明就是活的，至於他的那根杖呢？他起初瞧見時，嚇得不輕，直接跳開來，直到光裡有聲音說：「拿起尾巴。」
這個聲音讓他難以違抗，他下意識地遵守了祂的話。杖還是那根杖，抓在手上依舊冰涼。這根杖跟了他多年，哪裡有疙瘩，哪裡粗糙些，他都一清二楚。此時，他確定了許久，得出了結論：確實發生了神蹟。
還有，還有那隻手，祂讓他伸進懷裡，再拿出來，他想看看祂到底還會什麼。
「把手拿出來。」他從懷裡抽出的手多處潰爛，皮膚像雪一樣白，他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手。明明另一隻手還完好如初，他著實被眼前的景象嚇到，愣在原處。今晚發生的事太多，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等再次放進懷裡，拿出來時，已回復成原來的那隻手。
祂是神，是母親口裡所說的祖宗的神。媽媽，我看見祂了，親眼看見祂了！祂聽見了百姓的呼求，但為什麼選中我，為什麼選中現在的我？我已經一無所有，還是個逃犯；回去埃及，在埃及人眼中，也是個下賤的奴隸。
為什麼在我還是個王子的時候，祢沒有出現，祢看看我現在這個樣子！他用藉口拒絕了祂。火苗跳動，似有大風吹過，祂的聲音變得急促而威嚴，祂生氣了。
「不是還有你的哥哥亞倫嗎？」他無法拒絕，也沒再找藉口。
當他決心要走向埃及時，才驚覺那個曾經想替同胞出頭的王子，又回來了。只是這一次，頭上沒了皇冠，身上也不再披著尊貴的袍子。身體裡沒有隨時都在奔騰的熱血，全身上下，一貧如洗。他所有的，不過是手中的杖，和背後的祂。
那位施行神蹟，眷顧人類的造物主！祂擁有全世界！
時候到了！
這是神給他的信號，也是他給自己說的最振奮的一句話。在這麼多年的時光裡，他以為自己已成死灰的心裡，又重新跳動起一星點火苗──如今，將要飛騰至天上，成為今夜天空中最亮的那顆星。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