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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明
大清早,淡藍的天空清清爽爽,鮮麗的日頭從遠方大廈樓頂緩緩浮出,第一道陽光透過絲質窗簾射入房內。歆韻張開雙眼,慵懶地爬了起來,簡單盥洗後,推開落地窗,站到陽台迎接嶄新的一天。
「清晨的風真舒服!」這是歆韻到台中生活的第一天,一切都是如此的新鮮,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活著」的感覺了!
自從去年家庭變故後,她一直拼命讓自己的生活忙碌,白天上課,晚上補習,週末上教會,週日窩在圖書館,沒有交際,沒有情緒,偶爾好友來電關心,平靜的言語傳遞著深沉的痛楚與嘆息。
她不願意這輩子都生活在陰影裏,更不願意此生就此度過,所以,她選擇逃離,用升學逃離破碎的家庭,用轉換環境逃離過多的情誼,用尋找出口逃離生命的困境。
眼前的景色如此靜謐,對面國中的運動場裏,幾個早起運動的人默默無語;校園外,翠綠的台灣鑾樹枝葉隨風搖曳,彷彿宣告著中部與北部的氣候差異;清晨散步的民眾來來去去無聲無息,寧靜的氣氛讓她幾乎忘了自己是來這裏休養生息。
「王小明!」一個穿運動服的小女孩大喊,歆韻把視線移向右方,小女孩快步跑向正在買早餐的小男孩。
看著他們兩人提著早餐一起往學校方向走去,心中不禁浮起一股感嘆:年輕真好!
思緒飄移,轉眼已經七點多。學生們一一走進校門,早餐店的顧客也都換成上班族。歆韻轉身回到房裏,打開冰箱,倒了一杯鮮奶,順手拿出土司往烤麵包機裏放,然後坐到椅子上,翻閱著桌上的地圖集,研究前往教會的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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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放好機車,歆韻站在離教會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觀察:位於路旁的教會是一棟五層樓建築,入口處兩旁是置放機車的地方,接待人員站在狹窄的門口,向著前來聚會的信徒說:「哈利路亞!」
她看看手錶:「離聚會時間還有20分鐘,先到處看看好了!」
沿著教會旁的小巷子走,先是看見餐館,然後看見泡沫紅茶店,接著在另一頭發現水果攤與公園。
「這裏的動線不錯嘛!」她想著,往教會走去。
大概因為擁有一副大眾臉的緣故,走進會堂居然沒人發現她是新來的同靈。索性連介紹表也懶得填,選了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加入安息日聚會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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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後的第二個星期,也是歆韻到台中生活的第三週。這天,又是安息日,她和往常一樣到教會聚會,不過由於這陣子出現在晚間聚會的次數頻繁,所以今天有位中年的姊妹前來向她打招呼並詢問來處。
「我從台北來的。」
「來讀書還是來工作?」
「讀書。」
熱情的姊妹繼續問:「讀哪個學校?哪個科系?」
歆韻簡單敷衍一番,正想找個理由離去,那位姊妹卻向迎面走來的另一位姊妹介紹她:「郁茹,這個是台北來的何歆韻姊妹,她來這裏讀研究所,應該是高級班的,不過她說她不能參加高級班,你們社青要多照顧喔!」
語畢,善良的中年姊妹被小女兒拉著先行離去,親切的郁茹介紹著自己:「我是林郁茹,現在在這附近上班,我家在……」
經過郁茹的自我介紹,歆韻知道郁茹和自己一樣故鄉在花蓮,也知道她在台中已經待了九年,覺得台中的環境不錯,教會的人很和善等等。
「你們家搬到台北多久了?」
「六、七年了吧!」歆韻堆起笑容說。
郁茹覺得歆韻連笑起來都不快樂,正如歆韻感受到她眉宇間散發淡淡的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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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歆韻,妳趕時間嗎?」聚完結束,郁茹隨著歆韻匆促的腳步追出會堂關心地詢問。歆韻點頭,又匆匆離去。
無意多做交際的歆韻雖然知道郁茹應該是一個很善良的人,也明白這個人的背後一定有許多的故事,只要自己願意花點心,一定能和她變成好朋友,但是過去太多不愉快的經驗,讓她實在不願意再和教會同靈有太多交集。
郁茹望著歆韻離去的背影,有種說不出的心疼,她總覺得歆韻不應該是冷漠的人,但她的表現又如此刻意的疏離,就連其他同靈的關懷也總是保持著一定距離的客氣。
「一定有什麼原因才會這樣,我應該多關心她!」想到這裏,郁茹又開始有「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感覺,因為此時的她,也正處於信仰低潮期──工作不順利、家庭不平安、愛情拉警報、事奉又無力,一堆來自家庭與教會的責任與人際壓力,總是讓她喘不過氣。
「我已自顧不暇,怎有心力關心她!」她想著,既歉疚又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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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12點多,趕完報告的歆韻輕鬆地伸了個懶腰,正想聽聽音樂,好好休息,肚子卻咕嚕、咕嚕叫。
「對了!我還沒吃晚餐呢!難怪肚子會叫個不停。」一忙起來就經常忘了吃東西的她自言自語。
到處翻箱倒櫃,餅乾、糖果、巧克力,沒一樣有存貨,連冰箱裏的鮮奶和麵包都已過期。
「真是糟糕,只剩泡麵,可是我又不想吃泡麵!」愛吃甜食的她嘟著嘴思索著要不要出去補貨。
「還是去吃點宵夜好了!順便買點存糧。」癱在椅子上考慮了許久,終於做出決定。
才走出巷口,眼光就被一個熟悉的身影給吸引:「那不是郁茹嗎?她怎麼這麼晚了還牽著機車走在路上?」疑惑地想著,快步向前追去。
「妳怎麼這麼晚還在外面?」郁茹被她的唐突嚇了一大跳。
看到郁茹驚慌的表情,歆韻有點不好意思:「我嚇到妳了?」
「是妳啊!」狼狽的郁茹回過神。
「妳的車壞了?」
「對啊!本來還好好的,無緣無故就發不動了。」郁茹顯得無助。
「現在機車行應該都關了。」歆韻說。
「對呀!所以我才用走的。」
「不會吧!妳要這樣牽回家!妳住的地方不是離這邊還有一段路嗎?半夜一個女生走在外面很危險,而且這附近不是有很多信徒,妳怎麼不找人幫忙?」對台中治安不良早有耳聞的歆韻擔心地說。
郁茹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
本來就不熟的兩個人沉默不語,顯得更陌生了。
「這樣好了,妳今晚先住我這邊,明天早上我再送妳回去。」
「真的可以嗎?這樣會不會太打擾妳了?」客氣的郁茹露出感激的眼光,對於歆韻的體貼,除了無比感謝與感動之外,實在無法形容,她怎麼也沒想到,在最無助的此時,伸出援手的竟是一位不怎麼熟悉的姊妹,而這位姊妹正是令她心疼不已,卻不知如何關心起的人。
歆韻笑著說:「不會啦!不過妳要先陪我去吃宵夜喔!」爽朗的笑容還帶著點孩子氣,郁茹覺得這個與她的小妹年紀相仿的姊妹真的很可愛,可是想起歆韻在教會裏的冰冷態度,心中頓時又沉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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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她們沒睡,意外的交集讓他們相聚,雷同的遭遇使他們相知,兩個離家背景的女孩躺在床上天南地北地聊著。
「你覺得台北和台中有什麼不一樣?」對台北充滿好奇的郁茹問。
歆韻反問:「那你覺得台中和花蓮有什麼不一樣?」
「其實除了小時候的記憶之外,我對花蓮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因為國中畢業我就到高雄唸書,後來才到台中來的。」郁茹解釋著。
「那我們差不多嘛!」聊起遷徙與童年回憶,彼此的感覺是如此親近。
「妳整整小我四歲,玩的東西居然也跟我差不多!」郁茹說。
「鄉下不就是這樣嗎?」
「哪有啊!我妹小我五歲,她玩的就和我不一樣。」
「那是因為我們是世代交替嘛!Y世代和Z世代當然不一樣囉!像現在的e世代,他們和我們的差異就更大了……」歆韻侃侃而談,她所分析的事項樣樣命中主題,郁茹不由地在心中暗暗佩服。
談到為何來到台中,郁茹說是因緣際會,歆韻則聲稱想換個環境,彼此的言語裏都充滿了閃爍與感嘆。
郁茹看著天花板神情黯然地說:「其實在台中住了這麼多年,對這裏也都很熟悉,甚至比對花蓮還熟悉,可是卻仍然覺得很孤單,每次遇到困難,都不知道該找誰幫忙!」
「妳不是說這邊的人很好,教會同靈很有愛心也很和善嗎?」歆韻說。
「是啊!可是每個人都很忙,大家也都有自己的小團體,只有我,雖然看起來好像和大家很熟,也一起做各樣聖工,但總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郁茹眼裏泛著淚光訴說孤單,她不明白這個生活了將近十年的地方為何讓她如此憂傷,也不懂為何教會生活如此寂涼。
歆韻的表情很平淡,有種經歷風霜的坦然,這與她的年紀實在很不搭調:「期望愈高,失望就會愈大,其實有誰不孤單呢?」
她表示教會生活本來就只是個人生活的一部分,但由於它佔了基督徒生活中重要的一環,於是許多人對教會與同靈抱持高度的期待,總覺得大家應該互相關愛、彼此同心,然而實際上,每個人有各自的生活要過,也有各自的煩惱與問題,因此,人際的互動與情感的落差往往變成許多人的困擾。
關於孤單,歆韻一向很有心得,小時候父親長年在外經商,母親帶著她和妹妹陪爺爺奶奶住在鄉下,個性內向的她品學兼優,從沒讓家裏操心過,但比起活潑外向的妹妹,所受的關愛自然也少的多;當她年紀稍長,家裏一再起風波,父母不合成了心頭永遠的痛,想把心思寄託教會生活,卻也因為沒有同伴而在孤獨中度過。
7年前他們搬離花蓮的時候,歆韻沒有不捨,反而有點慶幸,慶幸可以重新開始,慶幸有機會走出孤寂,讓自己的生活煥然一新,然而新生活為她帶來的卻是另一種打擊。
「我們常說主內一家,又說大家在主裏是兄弟姊妹,可是連朋友都當不成,要談兄弟姊妹之情,豈不是天方夜譚嗎?」歆韻有點激動繼續描述教會同靈間的各種互動模式。
歆韻的憤慨不是沒有道理,因為當她的家庭面臨重大危機──父親外遇、母親氣得重病時,同靈間不適當的關心方式對她造成無比的傷害,甚至在母親過世、父親再婚後,破碎的家已讓她不知所措,她還必須面對許多同靈的詢問與關心,一再地揭開傷口重複傷痛。
「後來我才明白,最孤單的情況不是沒有同伴,而是有很多同伴卻不被了解,以愛之名行傷害之實是最常見也最複雜的事,大家明明是關心,可是變成當事人的壓力與困擾,你說能怪誰呢?」歆韻談起自己的成長過程與感受,平淡的語氣裏充滿無奈。
看著歆韻,郁茹心中五味雜陳,許多感覺她都能懂,尤其是這兩年來為了婚姻的事而備受打擊後,她的感受更加深刻:「沒想到妳的遭遇比我還慘,不過妳真的很堅強,如果我是妳,我一定沒辦法像你這樣。」
郁茹談起自己的家庭與際遇,訴說著長期以來隱藏在心中的苦情,那些過往傷痕與難以釋懷的人際關係歷歷在眼前,一顆顆淚珠難以自抑地往下滴。
歆韻遞上面紙:「家庭會傷人!成長的陰影往往會影響往後的人際關係,而教會又是一個比較特殊的群體,問題就更多了。」她表示同靈之情是一回事,友誼又是另外一回事,在教會生活中,無心之過時常有之,自我調適是面對傷害的唯一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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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台中陽光普照,晴空萬里下,乾燥卻不窒悶,綠意盎然的欒樹,讓歆韻想起台北士林忠誠路一帶滿佈台灣鑾樹的斑斕秋色──淡黃的花色聚合生長,由紅色苞片圍成的果實纍櫐,像燈籠一般的小蒴果高高地掛在樹梢上,無論開花或結果、白天或夜晚,鮮豔的色彩有著歆韻成串的甜美回憶。
「台中和台北就是不一樣!」無法接受繼母的她,人雖然離開了台北,卻不時想起過去的點滴。
「怎麼了?」一起逛街的郁茹關心地問。
歆韻聳聳肩,擺上慣有的笑容:「沒事!」
「是嗎?別忘了,我們是姊妹喔!」郁茹故做神祕狀,一副能把歆韻看透的樣子。
歆韻莞爾一笑:「真的沒事!只不過台中的天氣太好了,讓我有點懷念台北的秋天。」
郁茹投以了解的眼神,深情地拉起她的手,靜默不語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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