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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月
颱風來襲的那一晚,從電視螢幕旁跑馬燈打出一行字幕,宣佈著明天停止上班上課的那一刻起,便決定今晚要賴著不想太早睡,過十二點才熄了燈。不一會兒聽見電扇停止轉動的聲音,閉著眼也知道是停了電,翻了個身沒太去理會,打算隔天睡到晚晚的才起床。
沒有鬧鐘吵醒的早晨真的舒適極了,儘管這個早晨的時間有點晚,介於「早上」與「中午」的交界。
昨晚停的電還沒開始復電,本想煮杯好咖啡再烤上個麵包,就是我最美好的brunch,這會兒,連這樣小小的願望也落了空。
窗外的風雨似乎並不太大,與昨晚的狂風暴雨比起來是寧靜多了,也許晚點兒可以出去覓食,只是外面的聲音真的有些怪,也許是停電的緣故吧!空氣中有一種很詭異的寧靜,聽不見任何電器轉動的聲音,可是寧靜中,夾雜著些許人聲嘈雜,像是一群人,忙碌著什麼。
行至樓梯間往窗口一探,驚愕地說不出話來,置身的屋宇彷彿變成一隻小船,這才恍然明白自己被困住了。
窗外,一片汪洋,整座城市泡了水。
我乖乖地踱回屋裏,從停了電的冰箱裏翻出冷麵包啃食著。
比起一樓傢俱全泡了水的住戶,我的災難算是小的了,雖然困在屋裏出不了門,至少傢俱是乾的,床是乾的。雖然停了電,沒有了Sarah Brightman的情歌、沒有ICQ、沒有sun movie,置身全然無聲的世界,上演一齣毫無預警的默劇,我仍然等待著能很快地退水復電,一切恢復正常軌道。
接近黃昏時分,水才開始退卻,從窗口看見露出的陸地時,掩不住欣喜,匆匆下了樓想去採購食物一番,沒想到才步出巷口,僅僅一街之距,隔街巷弄都還浸泡在汪洋之中,腳下踩著的是剛剛才浮出水面的陸地,像一處淺灘,只可惜少了一些爬行的螃蟹,否則我真會以為自己來到了可以戲水的海水浴場。原來現在高興還太早了些,附近的便利商店全泡了水,即使想涉水而過也買不到可以吃下肚的東西。
原先準備好的泡麵也派不上用場,沒有熱水,只能乾吃,就像小時候吃王子麵那樣,把它捏碎了,撒上調味料,用手抓著吃,這下子可以好好回憶童年了。
我翻出冰箱裏還沒吃完的菱角,吞了好幾個下肚,直到在昏暗朦朧中看見其中的一只彷彿黏著一縷縷白色絲狀物,拿近手電筒一探,才知道全都是發了霉的,包括那堆剛吃剩的殼。
太陽才剛下山,黑暗很快地從四面八方而來,我點燃一根蠟燭,寂寞地蜷縮在沙發上,停了電,城市是黑色的,提早來臨的夜顯得格外地漫長,愈想早睡,思緒愈是清晰透明著,憶起一些荒廢在記憶角落裏的片段。
天一亮,半掩著的窗簾布後透露著陽光的訊息,令人感覺解脫與釋放。
外面的商店沒有一家有營業的,走了好一段路找著一家半營業狀態的便利商店,他們泡水的商品全都下了櫃,只剩一些擺在上方倖存的日用品,我抓了兩包小朋友吃的那種科學麵去結帳,這可是打算當「正餐」用的,落難時分,能買到可以吃的食物就已經很不錯了,雖然看起來有點不太適合當正餐的樣子,我卻覺得已經很感謝主了。
走出便利商店,對面的早餐店正賣著熱呼呼的三明治,停了電,土司沒辦法烤,但他們仍然可以用瓦斯爐煎一些蛋及肉片,我點了一份三明治與冰奶茶,坐在角落裏,看著一堆堆從一樓住戶與商店陸續清出來的泡水傢俱垃圾,以及濕濘的柏油路,我望住這樣一點也不浪漫甚至狼狽的街景,吃得很愉悅,因為還不知道下一次能吃到這種熱騰騰的食物是什麼時候了,光看那街道就知道這次淹水比想像中還要嚴重。
才吃完早餐,剛進去搶購了兩包科學麵的那間便利商店也掛上了暫停營業的牌子。
好想喝一杯好咖啡,想念那種空氣中飄散著咖啡香的氣味,能喝一杯好咖啡是一種頂級享受。也許走遠一點,或許災情沒那麼嚴重的地方,說不定可以找到一間咖啡館,可以彌補一下這些天以來的空白。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街道上被清出來的垃圾堆積得愈來愈高,每個路口都堆滿了垃圾,很難想像這樣的情景會出現在台北街頭。
走了好久好遠,繞了一大圈,愈來愈明白原來想喝杯咖啡竟是一種奢望,在這樣的一座泡湯城市裏。
好不容易找到一間沒泡水的便利商店,買了兩罐咖啡,聊勝於無。後來那兩罐得來不易的咖啡,在寂靜無聊的午后被我一口氣喝光,換來了一夜的清醒,於是夜,變得格外地漫長。
用冷水沐浴後,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若再繼續停電下去,恐怕連洗冷水澡的機會都沒有了,水塔裏的水大概已所剩無幾。
一開始原本以為停電這種小事,似乎不該勞師動眾地驚動主耶穌,可是這會兒,禱告的心變得有些千軍萬馬般地著急,再不趕緊復電,情況會愈來愈糟。
放了兩天颱風假,星期三早晨上班前,很悲哀地發現水龍頭竟已擠不出半滴水來,雖事先已儲了些水,但那些水若是要用來沐浴,顯然是不夠的。出門前往公司,推門進了辦公室,幾天以來第一次看見亮著的燈。
我喜歡看著點亮的燈,那種溫暖與踏實,尤其是在夜裏。
在辦公室曬了一整天的日光燈,下了班搭上公車,遠遠便看見了那一片漆黑的死寂。
「電還沒有來。」我失望地想著,心情沮喪。
想著已枯乾的水塔,以及這些天以來無電狀態裏,一個又一個的漫漫長夜,黑暗監視著我清澈的思緒,睡不著的夜,醒不來的晨,沒有夢的連結,漫天彌地的孤寂。幾天以來沉悶著的情緒一下子決堤,走在街上橫過馬路,風是黑色的,眼淚沒完沒了地掉落,停了電的紅綠燈很無辜地佇立街頭看著我,愛莫能助。
我點亮了小小手電筒照著前方的路,半摸索著進了屋,點燃蠟燭,在昏暗的燭光中繼續哭泣。我用僅存的少許水的一部份,簡單梳洗,又重新坐回黑暗裏,仍然寂寞地蜷縮在沙發上,黑色的空氣裏,想起遠方的朋友的心情突然變得有些悽楚疼痛。
夜裏,彷彿是很晚很晚的時候,或者應該說是凌晨很早很早的時候吧!輾轉醒來,驚見一束光線。
浴室裏的燈亮著!
我一躍而起,點亮屋裏所有的燈,開始「災後」重整家園。
「感謝主,又有水了。」真想歡呼。
雖是夜裏,也顧不得要睡了,等整理得差不多時,又斷電。
「該睡了。」我也累了。
我覺得很感謝主,雖然又斷了電,但至少已有了水,短暫的復電讓水塔裏又充滿了水。
隔天仍然正常上班,幾乎沒有聽見任何認識的人家裏還是停電的,只有我。除了我,似乎每一個人家裏都是有電的。我被遺忘在角落裏了嗎?電力公司的維修人員忘了我居住的地方還是漆黑的嗎?
下了班,我仍然回到我的「災區」去,遠遠地,還是看見了一片死寂,心沉了一下,有一些些失望,不過還好感謝主,至少已經有了水,我仍然可以洗冷水澡,雖然已是初秋微涼的九月。
我依然用我的小小手電筒照著漆黑的路,走著走著,行至樓梯間,驚見燈火通明。
可是……,可是隔壁還沒復電,對鄰也沒有,我關掉手電筒,上樓進了屋裏朝後面陽台張望著,後面鄰家一盞燈也沒有。
只有我,只有我住的這棟公寓是明亮的,很奇特的景象。
主耶穌恐怕是嫌我太愛哭了。
泡湯的城市失了明,黑色的城市、黑色的風、黑色的空氣、黑色的心情與寂寞。
而我的公寓點亮著燈,替黑色的風塗上一層奶油色澤,猶如秋日裏的暖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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