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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然
推開大門，塵封了兩個多月的宿舍悄然無聲，沒有了外傭甜美的笑容，也不再見老人們在輪椅上靜靜地張望的身影……，突然覺得十分不慣與落寞。和她們相處，一個只有二十來天，一個是闊別多年後又相聚了幾個月；如今外傭辭別，而婆婆已如破繭的蝴蝶，掙脫了曾困住她的蛹衣去到那美好的樂園，自由自在地飛翔了！那段短暫的時光令我懷念。
四月底，和孩子們帶著他們的下一代返台，特地為了讓晚輩們見見兩位高齡阿祖，抓住機會留下合影。有點失智的婆婆，在渾身圓滾、調皮好動的小外曾孫獻吻剎那，臉上流露出罕見的溫柔恬美神情。如今已滿三歲的小寶忠也知道他親過的那位外曾祖母「回去休息了」。
當寶忠在一旁學著他外公的架勢：束上護腰，雙手抱住阿祖，拉著她後面的褲頭，屈膝讓她兩手環扣在他脖子上，然後跟著喊：「一、二、三……！」將她自床沿抱到輪椅上或抱回床上時，女婿急著拿相機跟拍，很可惜，他搶著要幫忙推輪椅的逗人模樣來不及攝入鏡頭。
但不知這記性甚佳的小子將來是否記得這個假期的點點滴滴？我倒是隨手記下幾句外子和他母親你來我往的腦力激盪，遺憾的是，就這麼幾句即成了「絕響」。
有一回，外子關在房裡為他媽媽換洗時，突然拉高聲調：「唉呀！這麼大「埔」！……哇，世界上最大的！可以拿去比賽，一定得冠軍……。」為娘的心理零負擔地讓么兒為她換「包大人的」。
安息日聚會前找出專程在香港為她挑選的襯衫說：「這麼美的衣服！是要給世上最高貴的夫人穿的，妳真水哦！」是哦，婆婆高高興興，水噹噹地去拜神。當她又挑食拒吃時：「不要這樣嘛！不知情的人以為我在虐待妳，不給妳吃，我的臉要擺到哪裡去啊？」疼惜兒子的娘是不忍心讓她的心肝寶貝受委屈的。
在我們回來之前，公公婆婆已自老家來和外子同住了將近一個學期。之前幾個月，校方批准了外子的申請，讓我們自沒有電梯的五樓搬至三樓，因山坡地勢只需爬半層樓；寬廣的客廳可以讓婆婆在輪椅上活動。
主事者並協助所需的設備，以利推動輪椅及方便為行動不便者沐浴。鄰居事務主任與學校的醫護人員也常常關心幫忙，願主紀念這些恩待我們的人。主耶穌知道外子的需要，這一個學期，系方竟意外地只為他排了少數幾堂課，讓他在教學、研究的同時能夠就近兼顧雙親的生活起居。
原本就不愛外出，喜歡待在家中談天說地的婆婆，自髖骨開刀失敗後自閉在小小的房間內，思緒、精神漸趨混亂暴躁，夜不安眠，讓照顧她的丈夫、家人們倍增困擾。初抵此地時，曾因懷疑外子特為她切剪小塊，以方便嚼嚥的菜餚沒有其他人的豐富而丟擲餐盤抗議……，幸好做兒子的懂得軟硬兼施才讓三餐的服事漸上軌道；而在申請、等待了幾個月才有了阿梅幫忙之前，他也將母親的運動、換洗清潔及睡眠習慣盡量規律化。
用餐時，公公原來為她在胸前、桌上舖了報紙，後來換成了我的圍裙，以便收拾殘局。我們常看到外子「妳一口，我一口」的餵她；然而，當有人來訪或安息日在會堂共享愛餐時，為顧及老媽的尊嚴，外子總要將她打理得整齊體面，不戴圍裙也不餵食，讓她自己慢慢地吃。有一次，訪客仍在餐桌上，婆婆嗆得一口氣上不來，大家緊張地盯著她……。「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她的兒子制止了眾人聚焦的眼光，趕緊和外傭將她推入房間處理。
得知母親離去後，外子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淚；深知此刻千言萬語都難以安慰，只能告訴他：「媽媽終於自由了！」恬淡寡慾的婆婆一向避免麻煩別人，無奈病床上卻得事事處處倚賴人；而讓兒子們分擔費用請人照顧也非她所願。返回老家後，據說每逢同靈來訪，便請人為她代禱好讓她早日回天家。一個安息日的清晨，她如願的在睡夢中安詳地回去了。
三十多年前，外子出國時告訴母親：等四五年後拿到學位就回來。這個承諾雖然晚了好多年，他終於回來了，也把握住最後的機會在她身邊盡心力侍奉，相信婆婆在這段時間內是快樂的。
幾位阿姨們姊妹情深，特地由羅東、台北偕表姐表弟來探望她；附近的親友時常關懷；遠在中國的孫輩們亦盡量安排假期和兄嫂攜帶曾孫子女來拜望老人家；略懂按摩的外傭乖巧地定時為她活絡筋骨，讓婆婆感到舒暢，常常聽到老人向越南女孩道謝說：「妳真乖！」
她倚賴了四十多年的安眠藥和便秘藥物在這短短幾個月中完全停服，夜裡比較安靜，白天精神也好了許多；甚而當童心未泯的公公逗弄她時，倆老唇槍舌劍的交鋒，昔日那位伶牙俐齒、思緒敏銳的婆婆又活現眼前！臨別前，白皤皤的頭上竟已有滿滿的黑髮重生。
與外子同行了二十年，察覺他對神的信心無論在順逆境皆屹立不搖，即便萬事做難，亦不曾聽他對神有過任何怨言。對於天父的愛，他接受得那麼自然，不至因事故即自認遭天譴或被管教，對他而言，神的慈愛永不改變；他就是以此身教言教來引導子女認識神。
或許，這就是自年幼時，因著外婆在他心中栽下的信心種子，蒙神眷祐，成長茁壯直到如今。而在接待同靈的熱誠體貼，也應是得自外婆與母親的教導與影響；他仍記得每逢有傳道人來訪，就得和外婆、六姨讓出睡房，到表弟表姊妹們的臥室打地舖。
猶記得大姨在她的見證中曾提及，外婆在那生活普遍艱難的歲月裡，每當同靈來訪，她總是將許多地瓜放在大鍋飯的下面，好讓客人們以為糧食充足，可以自在地多盛幾碗米飯，而自家人則吃下邊的蕃薯。
鮮少述說自己為神做了多少事的婆婆，某次偶然談起我娘家一位長輩，在家中食指浩繁生活拮据的日子裡，仍然吃苦耐勞地在東部傳揚福音。「他的內衣總是縫縫補補地」老人回憶道。若不是常常接待服事傳道工人，這些「內幕」是看不見的。
檢視幾件由婆婆嫂嫂以滿滿的愛，親手編織的毛線背心，我們珍惜地自寄居地又帶了回來，以紀念她們的心意並緬懷故人。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個多月再與婆婆同住，由她的言談點滴與不經意流露的掛慮，卻得以隱約窺見這位一生住在後山，順服天命的傳統婦女內心深處的願望：代我照顧我深愛丈夫的晚年。但願我的子孫們都能持守在主恩、主愛與真理中，直到歲數滿足安息主懷。祈求天父增添力量，使身為晚輩的我們都能不讓她的心願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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