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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桂
《箴言》有一句話說：「清晨起來，大聲給朋友祝福的，就算是咒詛他。」（箴二十七14）祝福是好話，「存好心，做好事，說好話」是人人應該有的修養，如此行難道有什麼不對嗎？再換個角度想，聽到祝福的話，人人喜歡，中國人最喜歡的事是晨起聽到喜鵲滿庭，嘰嘰喳喳地，因為這是好預兆；新年一到，大夥兒見面都說吉祥話兒，聽的人受用，一年開始討個好采頭，皆大歡喜。
反之，倘若早上起來，出門上班途中碰到一群烏鴉，一般有迷信觀念的人，恐怕心情就受到影響，忐忑難安了。烏鴉全身烏黑，叫起來呱呱呱地，那喑啞的聲音，彷若什麼不祥的預兆。心想或許什麼可怕的咒詛會在那天的某個當兒降臨，前途難料，是禍非福，心情不壞也難。然而箴言二十七章14節所描述的，清晨大聲的祝福反而是詛咒，是壞事，成了清晨盤旋在聽話者頭上的烏鴉，它的陰影不時縈繞心頭，揮之不去。這句話乍看之下有些矛盾，是典型的似非而是的弔詭（paradox），值得我們推敲一番。
基本上，人與人之間的言談，說的是什麼固然重要，甚麼時候說，和為什麼要說也很重要。一早起來，就高聲給人祝福，儘挑好話說，這種人嘴裡甜蜜，心中一定別有所圖，你若與他交往，小心早晚禍事臨身。大衛曾作詩感嘆，向神訴說：「耶和華啊！求幫助，因虔誠人斷絕了，世人中間的忠信人沒有了。人人向鄰舍說謊；他們說話是嘴唇油滑，心口不一。」（詩十二1-2）
一般說來，用舌頭諂媚人，以求取些利益；說好話，和氣生財，做生意賺點錢，或為升官謀職，此皆人情之常。然而，在火熱的嘴，巧言令色的誇獎中，聽話者很少沒有人不會陶醉其中而忘了戒心；聽了這種虛情假意的祝福，尤其在大清早，更覺輕飄飄地，受用無窮，自覺偉大無比，忘記了自己真實的狀況，而做了錯誤的決定；更因之而養成了驕傲的態度，不知自省而自以為是。主耶穌曾對門徒警告說：「人都說你們好的時候，你們就有禍了，因為猶太人的祖宗待假先知，也是這樣。」（路六26）
法國神學家巴斯卡（1623-1662），曾在他為基督教辯護的《沈思錄》中，提到人本身處境的卑憐狀況，他透視人性的虛榮與自負是卑微而可憐的，他說：「虛榮是如此深入人心，以致小兵小卒、廚師、門房等人都會自誇，期望得到別人的讚美，就是哲學家也期盼這些。書評家熱望讀者的讚揚，讀者則企求因讀此書而獲得誇獎，至於我，也有類似的慾望。……塵世的虛榮是如此明顯，可是很少人知道它。……」1
人性的自負與狂妄，使許多偉人君王的野心，期盼得到全世界，甚至於萬世後代的讚揚；小之者，一般黎民百姓的虛榮心，使任何人受到身旁少許人的誇獎時，就志得意滿。就在人志得意滿，心生驕縱時，禍患、咒詛接著就會來到，正如經上所言：「驕傲在敗壞以先；狂心在跌倒之前。」（箴十六18）我們得謹慎小心，避免在弟兄姊妹前設置絆腳石，讓別人因為我們的言談而跌倒。經上的話是可信的，「諂媚鄰舍的，就是設網羅絆他的腳。」（箴二十九5）
令人遺憾的是，人性是如此卑賤，諂媚的話人們不僅喜歡聽，還全盤吸收，內化而自以為果真如此，在自欺中自得其樂；寧可受蒙蔽而活在虛假的情境中。事實上，人性厭惡真理的程度和這種喜歡虛榮虛假的趨向是完全成正比的。人們總是厭惡那些說真話，責備人、勸人改過遷善的人；雖然這些人所使用的話語是委婉溫和的，儘管逆耳，良藥苦口，卻很少人願意聽人勸誡，人們甚至恨惡那勸誡人的，即使他們內心深深明白對方所言的確是公正合理的。這種現象是何等的虛謊啊！
巴斯卡因而感嘆著說：「那些想討我們歡欣的人，為了避免不愉快，總是避免對我們進行規勸。他們依照我們所希望的方式來對待我們，我們既然厭惡真理，他們就樂得蒙蔽我們；我們喜愛聽諂媚的話，他們就阿諛我們；我們喜愛受騙，他們就欺騙我們。所以我們在塵世間的躍昇，使我們離真理更遠。
因為我們害怕傷害到對我們有影響力的人，他們的友誼很管用，但他們的敵意也最危險。一位王子，可能是全歐洲的笑柄，但他可能一點也不知道。……說出真話，對聽者有用，對說者卻有害；因為他會遭人厭惡。那些王子身邊的親信，愛自己的利益，甚於他們所服侍的王子；因此不願做出任何損己利人的事。無疑地，這種不善，在社會地位愈高的人中愈大愈普遍……。」2
從舊約歷史中考察，上述這種虛謊現象早就存在著。流淚的先知耶利米，在他那個時代，所面對的猶大人，就是處在這種虛謊的社會風氣中，人們彼此之間皆以謊言相待，如先知所言錫安的百姓是「行詭詐的一黨」（耶九2下）。耶利米如此描述著：「他們彎起舌頭，像弓一樣，為要說謊話。他們在國中，增長勢力，不是為行誠實，乃是惡上加惡，並不認識我。這是耶和華說的。
你們各人當謹防鄰舍，不可信靠弟兄；因為弟兄盡行欺騙，鄰舍都往來讒謗人。他們各人欺哄鄰舍，不說真話；他們教舌頭學習說謊，勞勞碌碌地作孽。……他們因行詭詐不肯認識我。所以萬軍之耶和華如此說：『看哪！我要將他們熔化熬煉。不然，我因我百姓的罪該怎麼行呢？他們的舌頭是毒箭，說話詭詐；人與鄰舍口說和平話，心卻謀害他。』耶和華說：『我豈不因這些事討他們的罪呢？豈不報復這樣的國民呢？』（耶九3-9）
歷史應驗了耶利米先知的預言，巴比倫軍隊於主前597年攻陷耶路撒冷，猶大王約雅敬的兒子耶哥尼雅和猶大的首領，並工匠、鐵匠，被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從耶路撒冷擄去，帶到巴比倫（耶二十四1上）。國家滅亡了，亡在謊言的自欺自瞞中，王國崩潰了，倒在虛假的相互詐欺裡，真是可悲，亦復可嘆！
人們的自私自利，言談間的虛謊、諂媚，只是為了得到人們的友誼或職位，至少讓別人愛我們，總是好事；維持和睦的關係也罷！如巴斯卡所言：「人類社會間的和睦實在是建立於這種相互欺騙的虛偽關係上。」3
事實上，即使是位居要職之人，顯達之輩，勇敢的人，也少有人真正願意犧牲自己，說出真話而傷害自己，責備別人而遭受損失呢？傻瓜沒人要當，真理是什麼？真相有什麼重要？我等皆凡人，事情臨到時，利益擺中間，道義放兩邊！合理之至。可不是嗎？有史為證：
從前，周舍在趙簡子門下做事，他站在主人門外，三天三夜都不曾離開。趙簡子於是派人質問他說：「先生有什麼事要指教我嗎？」周舍回答說：「我希望在你的門下做一個直言諫諍的臣子，手裡拿著筆墨木皮，跟隨在你身邊，觀察你的過失，把它記錄下來，每天記錄一點，每月就有成績，每年就有功效。」趙簡子聽了很喜歡，於是便和他住在一起。但過了不久，周舍就去世了，趙簡子用厚禮安葬了他。
三年之後，有一天趙簡子和群臣宴飲，當大家喝得興高采烈之際，趙簡子卻突然哭泣起來。在場大臣見狀，都起身離席說：「我們都有死罪，可是大家都不曉得犯了什麼過錯？」
趙簡子說：「你們都沒有罪過。你們都沒有罪過。以往我有一個叫周舍的朋友對我說過：『一百件羊皮的價值，還不如狐狸腋下的一點皮毛。』你們大家的唯諾，對我百般依順，不如周舍的對我直言諍諫。從前商紂的臣子，在他面前都沈默不語，因此商朝滅亡了；周武王的臣子都能直言諍諫，所以周朝才能興盛起來。
自從周舍死後，我就沒有聽過別人指責我的過失了。身為一國之王的人，假如聽不到別人的指責，或聽到之後仍然不悔改的話，就會被人消滅，我擔心我們的國家快滅亡了！才哭泣起來。」4
趙簡子可說是一位好的領袖，因為他是肯納忠言的君王，他以商、周之歷史為鑑，而有所感悟；在周舍死後三年內，居然沒人敢向他進忠言，讓其因擔心自己犯過而無人指責，國家會步上衰亡之途。君王為國而哭，臣子唯唯諾諾，多強烈的對比啊！「君王若聽謊言，他一切的臣僕都是奸惡。」（箴二十九12）走筆至此，心中概嘆！大衛之言極是，世上忠信之人有多少呢？
鄭板橋有一位好友叫作杭世駿，為清朝翰林院編修之官，考選御史，試「時務策」時，他於對策中有云：「意見不可先設，畛域不可太分，滿州賢才雖多，較之漢人僅十之三四；天下巡撫常滿漢參半，總督則漢人無一焉，何內滿而外漢？豈非有意見畛域？」帝閱策，大怒，下詔詰責，免其官。5
杭世駿雖因此免官去職，但是他的對策卻逐漸為清廷採用，及至清代中葉，許多漢人出仕，清朝也奠下長期良好之統治基礎。杭世駿其人，性耿直，奸面陳人過，視官位如糞土。才氣橫溢具膽識、有風骨，與板橋惺惺相惜，二人結為至交，板橋曾題詩論杭世駿，其詩如下：
「門外青山海上孤，階前春草夢如，宦情不及閑情熱，一夜心飛入鑑湖。」
此等真人，今日已少見，一竿煙雨，性情中人。閱之，忍不住提筆記之與眾弟兄姊妹分享！彼去職何悲之有？瀟灑來去，一心飛入鏡湖，求仁得仁，安然幽遊山林，覓閒情於白雲間。
話說回來，猶太文化中，有許多祝福的話語，不知是祝福還是咒詛？下面幾則，自己去體會一下：「祝你長得像洋蔥一樣！」「祝你過得像吊燈一般明亮。」「祝你用自己喜歡做的工作賺錢過活！」
如果這些話是在早上碰面時，大聲說的話！你最好小心一點！
註：
註一：《巴斯卡PASCAL，思考的蘆葦》孔令信譯著，時報出版社，民72年8月1日，P178
註二：同上，P181-182
註三：同上，P182原文出於Pascal之沈思錄
註四：《觀察家100》，關紹其著，遠流出版公司，民國80年1月1日，58-59頁，語出自《新序》雜事第一，譯文參閱盧元駿註釋
註五：《一竿煙雨鄭板橋》廖玉蕙選註，張敬校訂，時報書系，民國74年3月10日，69-7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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