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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勒
佇立在鄉下小鎮的一所教堂裡，看著這些平時作為教室，還有與信徒喝茶聊天、與負責人開會的相連老舊平房，在不是聚會時間點的當下，偌大的教會裡更顯空蕩。我獨自一人在廊道上來回踱步，焦躁、忐忑不安的心，像極了過動的孩子，告訴我這個世界從未停止旋轉。
起風了，窗櫺上的小風鈴在風中搖曳著，「叮鈴！叮鈴！」晶瑩剔透的鈴兒相互碰撞，聲響清脆，像一曲鋼琴音的伴奏，輕輕地在寧靜中敲打著我的孤獨。
夠了！
那些透著愉悅的風鈴聲，反而使我更想隔絕外界所有的音源。每響一次，心就隱隱作痛。我惱怒地扯下風鈴丟出窗外，正好擊中趴在庭院懶洋洋、睡眼惺忪的哈士奇。奇奇看見金光閃閃的新玩具，雙眼瞬間明亮起來，隨即叼去和同伴們分享。
欸等等！叼我的鞋子幹什麼啦！還有我的午餐！原來奇奇和牠的朋友們，在臨走前不忘留給人類加倍的煩惱，想必這是牠們此生最大樂趣了吧！
這些可惡的禽畜們！我氣急敗壞地赤腳追了出去，用笨拙的身體盡全力加速，但狗兒們早已不見蹤影。我狼狽地一路跌跌撞撞，也不記得自己到底奔向何方，直到靠近一處水源才停下腳步。
呼！呼！還沒有得到足夠的喘息空間，就驚見水面上有個不明物體。
大白天的，那是個什麼東西呀？我心裡暗自恐懼了起來。主啊，我不要！祢要對我的性命負責！
那東西越來越近，我捧著雙頰定格在原地，兩眼睜睜盯著。
有一個人，在微波蕩漾的湖面，自在仰躺地游著，泛起朵朵漣漪。
「這位大叔，這個詭異的地方是哪裡呀？」接受總會的差派來到這小鎮也快一年了，竟不知這附近還有如此一汪湖水。
中年大叔一臉受傷地辯解道：「你這不懂事的小子！什麼詭異的地方？這座湖泊是我美麗的家！我流了40年的眼淚，才有你今天看到的波瀾壯闊！」
大叔邊游邊說邊哭，整個面容艷光閃閃，讓我不禁對他這個人提起十二萬分的興趣。
「你這個愛哭的傢伙……，讓我想到了流淚的先知耶利米……。」
等到對方終於游回岸上。大叔稍帶精神的說：「我就是先知耶利米，歡迎蒞臨藍緞錫安流淚谷！」
此時此刻，耶利米就站在我面前！原本躁動不已的心，霎時之間，好像被強行施打鎮定劑一般，回歸寂靜了。
我立時收回方才輕浮無禮的態度，面帶歉意低頭恭敬地說：「我是為了追狗才跑來這裡的，不過真的很幸運能在附近巧遇先知您，都不知道這附近竟然有這麼美的地方……。啊！口真的好渴，人生真的好苦，心真的好累、好累！」說著說著，換我的臉色難看起來。
「口渴？需要我的眼淚嗎？叔叔免費讓你用瓶子裝回家！」
我揪起臉，情緒瀕臨崩潰地嗚咽道：「我這陣子灑的淚，連防潮的除濕櫃都快長滿黴菌啦！」
回想起星期三的晚間聚會，是我花了好長的時間費盡心思所準備的。我引用聖經，也舉了許多見證為例，盡可能用最委婉但不失力道的表達方式，點出教會現在面臨的狀況，期盼有自覺的同靈能將這些軟弱放在禱告中，彼此提醒、激勵，一同攜手讓教會更加成長。
我滿心期待這樣的勉勵，神的靈一定會藉著僕人的口，在他們心中動工。沒想到，聚會才結束，一個人就算了，那個可惡的阿財，居然帶著一窩兄姐前來圍攻我，強烈地對剛剛的講道表示不滿，說我哪來的權柄可以針對他們，害他們許多人因此跌倒，就連鄰近教會的也跑來助陣，根本就是八國聯軍想搞垮我啊！
我憤怒咆哮，用盡洪荒之力仰天長嘯：「真是無語問蒼天，好啊，教會就這樣繼續腐敗墮落啊！」
「年輕人，相信我，你的真心並不是這樣想的。」
「什麼不是這樣想，那些人表面上是信徒，但他們就跟那些愚頑的狗一樣，教都教不會，整天該該叫，都不知道要養牠們多辛苦啊！反正也講不聽，大不了我不再說了，讓他們自取滅亡吧！」
「小子啊，這裡不是普通森林，而是迷宮森林，心裡迷惘的人才會誤闖進來。你會來到森林中的這座湖，不只是因為那些狗，同時也代表其實你很痛苦，你愛你的教會和弟兄姐妹，只是不曉得該如何幫助他們。」
我靜默不語，清澈的湖水溫柔恬雅，像藍寶石的明鏡似的，倒映著我心裡的徬徨。
耶利米嘆了口氣：「來說說你對我的了解有多少吧！」
前幾週才剛幫青教組上過《耶利米書》，我信心滿滿地講到：「耶利米名字的意思是『我為耶和華所高舉』。您的故鄉位於亞拿突，屬便雅憫地的祭司城，靠近耶路撒冷。您出身祭司世家，父親名叫希勒家，叔叔叫沙龍……。」
我把所知道的祖宗八代全都交代得一清二楚，耶利米神色漠然，但還是靜靜地聽我說完。看來，我說故事的工夫好像不是很好……。
「果然，你們沒有體會過就無法明白那是什麼樣的痛苦！唉……，現代人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以我的視角來看，我的『國家』跟你的『教會』相比之下，根本大相逕庭哪，我都想去你們的教會領會啦！」
接著，耶利米將自己當先知的遭遇濃縮成精華版讓我消化：
「雖然知道猶大的結局是滅亡，但我依舊苦口婆心地勸誡官長、百姓悔改，或者神仍會施恩憐憫。但最後的結局還是親眼看見國家滅亡，我內心真的好難過。」
「有一次，我在欣嫩子谷把從窯匠那裡買來的瓦瓶打碎，用以表示神要擊打祂的百姓。結果，聖殿的總管祭司打了我，又用枷把我枷了一個晚上，隔天才放人。」
「我感受到我成了人們的笑談，大家都戲弄我，連知己的朋友也背叛我。甚至連我的故鄉也有人反對我。他們威脅我說，如果再不停止說預言，他們可能會殺掉我。」
「約雅敬王是最不把我的話放在眼裡的。有一次，我吩咐秘書把神的話寫下來，並且在聖殿裡唸給大家聽。國王接到報告，竟然差人把書卷拿來，丟到火中焚燬，並且還要抓我和秘書。」
果然，故事還是要由本人現身說法才精采。
我開始想像教會的同靈焚燒我寫的書和講義，每個安息日拿刀向我索命，屬靈同伴叫我閉嘴滾出教會，連最親近的家人都起來毆打我、反抗我……。光想這些，就讓我整個腦袋都不好了，我到底是在跟屬靈的手足相處，還是在跟一群妖魔相處？
「先知啊，真不知您是如何承受這些痛苦啊？」
「我在年幼時就蒙召做先知，那時真的很想推託。我很清楚先知的職分是神的代言人，國家敗亡至此，已無可救藥；但我仍然忠心到底、靜默等候，因為相信應許和拯救。神的慈愛，永遠長存，祂的憐憫，永不斷絕！」
耶利米又說：「當然，我如果不說，我們所有人，包含我，都有禍了。」
我想起保羅和好多使徒們為義受逼迫，為主奮不顧身的決心，眼眶痠痛起來。
耶利米將手搭在我的肩上：「小子，聽說教會也預表屬靈的以色列國，不管是種族、年代、文化、運作管理的模式，一定都跟我們截然不同，雖然有軟弱，但也不至於到國破家亡的地步吧？」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說：「我實在無法親身體會您所遭遇的，但教會也有類似的處境啊！我身為傳道者，牧養神的羊，為他們著想，用心準備道理讓他們吸收，但他們說的那些話讓我很受傷又沒面子，我承受不住這樣的壓力，我不想面對這些人……。」
「他們掩耳不聽，你就賭氣閉口不說嗎？你說你要面子，那神會怎麼想呢？抱歉，你剛剛說你在教會的職責是什麼？」
我啞口無言，深深感受自己的微不足道：「您一定覺得，現在這些教會的工人抗壓性很低吧！」
「別這麼說，我也曾經咒詛自己的生辰，因為那真的好痛好痛！但即使遭遇這麼大的威脅，我依然相信神，何況內心時常充滿著祂的話語，實在不能不說。在最困難的時候，神的同在，就是我重新得力的確據。」
耶利米又說：「最重要的是如何從痛苦的經驗中，領受從天上來的力量！如果你真的很愛很愛你的神，還有你的肢體，你不會就此放棄的！」
這段話讓我想起了《啟示錄》的經句：你將要受的苦你不用怕。……你務要至死忠心，我就賜給你那生命的冠冕。
我疲憊地闔上雙眼，把耶利米剛剛說的那些，全部在腦海中重播了一遍……。
× × × ×
赫然從睡夢中驚醒時，第一縷晨光已穿透薄霧，水天相接處，波光粼粼。群鳥掠過，嫩葉沐浴南風，輕盈，又帶點婉約。
泛著微微紅暈，我爬起來，鼓起勇氣對耶利米說：「或許我該走了，今天還有信徒會議要開呢！」
臨走前，耶利米遞給了我一根杏樹枝。
「每個早晨都是新的，希望你在事奉中也可以常常保持清醒，還有喜樂的心唷！歡迎隨時回來找我遊湖，這是祕境哪！」
我第一次看到耶利米笑得如此開懷，嘴角不知不覺也跟著上揚起來，心中莞爾：我才不要被你的眼淚溺死！
我們握著對方的手禱告片刻，起身時，雙眸好像被滌淨一般，不出幾分鐘，森林已被我遠遠地拋在背後。
到了教會門口，我的鞋子被擺放得好好的，瞥了旁邊的庭院，奇奇牠們全都有秩序地睡成一團。
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乖？我不禁疑惑著。
晃到大街上，一時興起買了盆栽，阿財最喜歡種花了，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杏花呢？
阿財不在家，大門還是一樣沒關好，我趁機把盆栽塞進去，掩上門，飛快溜回家。
盆栽裡塞著一張小卡，還藏著淚水拂過的痕跡──
「那天對你們很兇，對不起，我們可以找時間……好好聊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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